记者段伟朵朱建豪文王亚鸽李康摄影

昨日，本报回顾了24年前发生在开封的一起震惊全国的“918大案”，69件被盗文物被开封市公安局迅速追回。其中，指挥侦破此案的开封市公安局原局长武和平，在之后登上了公安部新闻发言人的“舞台”。经历过公安局长、副市长、新闻发言人等多种职位挑战的武和平，至今依旧没有停顿下来，面对新的角色转换，积极调整心态，迎接新的挑战！

核心提示|这是一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时代，也是一个充满问题和挑战的时代，开放又封闭，信任而怀疑。众声喧哗、言论自由在移动终端上刷出一个惊人的峰值，但因为不说话、说错话、乱说话造成的麻烦也层出不穷；信息传播堪比“光速”，但真假并行，如何从海量信息中“打捞”真相被空前渴望。

“非典”“723动车追尾事故”“812天津港特大火灾爆炸”“青岛大虾”“疫苗案”……突发事件后如何正确发出第一时间的权威声音？怎样才能在新闻发言人的舞台上唱出“中国好声音”？近日，闻听公安部原新闻发言人武和平有新书《公开，才有力量》面世，记者赶赴北京，对这位当年与卫生部毛群安、教育部王旭明并称“三剑客”的新闻人物进行了专访。

一

由“官不说，民不知”到“民先说，官再知”

问题1

今年是您离开新闻发言人岗位的第四个年头了，最近在忙什么？

武和平：2012年我从公安部新闻发言人的职务上退休后，用3年的时间写了3本书，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新书《公开，才有力量》刚刚印好，算是为我8年新闻发言人生涯画上一个迟到3年的句号。这是一本教人“说话”的书，嘴的功能有两个：第一是吃饭，第二是说话。过去我们认为，只要把“吃”的问题管起来，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现在发现，“吃”的问题解决了，“说”的问题更需要解决，老百姓对于政府的知情权、表达权、参与权、监督权空前高涨，该政府公布的信息你竟然瞒着我？好，我可以到人民法院告你。2011年清华大学女研究生状告3部委没有公开领导分工信息，不是赢了吗？但我们很多干部并没有及时意识到这一点，遇事不敢说、不愿说，或者该说的时候，不会说，不善说，我就把自己多年的经历,加上最近3年走过数十个城市，调查百起案例的经验总结了出来，分析给大家看，到底该咋“说话”。

问题2

在记者平时采访过程中，官员们“不愿说”“不敢说”的情况很常见。这是记者最怕遇到的情况，其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武和平：首先是观念问题，就拿我自己来说，观念的转变也有个过程。

1971年我刚当户籍警，有一天分局长开会，要求我们协助政府调查辖区中是否有“一号病”“二号病”，我不明就里，举手发问啥叫“一号病”，被局长训：“这么保密的问题，能在这种场合提问吗？回去要进行严格的保密教育，好好学习《保密法》！”“一号病”“二号病”就是鼠疫和霍乱，天灾人祸，当时奉行的是“保密”，为的是避免“给社会主义抹黑”。

一直以来，我们的官员们受到的就是这种传统教育，大家奉行的是“多做少说”“只做不说”，担心的是祸从口出，言多必失，歪嘴骡子卖个驴价钱——吃亏在嘴上了，你说冤不冤？我曾跟不少干部私下交流，他们大多表示不愿意“触媒”，“出政绩”“不出事”是干部们提拔的标准。政务是否公开，并不是硬标准，倒是一旦说话不当，出了麻烦，则会引火烧身。

问题3

您有一句经典名言，形容信息公开的必要性和迫切性——“真话不说，谣言登场；大道不畅，小道必猖”，是什么原因逼着政府现在必须要开口“说话”？

武和平：2003年的“非典”，倒逼国家建立新闻发言人制度，促进政府信息公开。大家的印象里，“非典”是2003年的春天，但实际上，2002年年底就在广东河源发现了，只是一直“遮遮掩掩”。2003年4月3日召开的新闻发布会上，时任国家卫生部部长张文康宣布，“非典”已得到控制，在中国生活学习是安全的，随后消息被证不实。17天后，张文康被免职，“北京确诊‘非典’病例339例”的消息浮出水面。从那之后，“非典”不再是一个神秘的、需要回避的话题，而是及时通报、群防群治，反倒使国人众志成城，很快攻克了这个难题。

谣言带给公众多少没有必要的慌乱？2011年日本海啸，反而引发了中国的“抢盐闹剧”。开封邻居老太太没有去抢，她这样跟我说，俺才不去抢嘞，2003年“非典”时候抢的盐还没吃完呢！

去年的天津“812”特大火灾爆炸事故，事发当晚就在网上迅速发酵，引发强烈关注，但第二天早晨，天津当地媒体却集体失声，出现了“全国看天津，天津看韩剧”的奇怪现象，被定义“天津是一座没有新闻的城市”。

事实证明，说出真相，国家才有力量，政府说得越多，政务越透明，被信任的程度就会越高。那种以“破坏形象”“干扰稳定”为借口，对突发公共事件一概不说、讳莫如深的做法，到头来只会愚弄自己。你不说别人说，报纸不说网络说，国内不说国外说，“封堵”信息只会使你失去第一时间发声的有利时机，把椅子留给别人坐，把麦克风放在了别人的嘴边。

在老百姓看来，不说等于有鬼，沉默等于默认。

问题4

与13年前我国首次建立新闻发言人制度相比，如今的舆论环境最大的变化是啥？

武和平：一方面是新闻发言人制度的广泛建立，政府加大了推动政务公开的力度，一方面是媒体公众参政议政的民主法治意识提高了。特别是“霹雳一声震天响，天上掉下个互联网”，网络的异军突起，迅速碾平百姓与政府之间的信息鸿沟。网络问政，渐成常习，一事发生，公众迫切知情，积极表达、参与，并且“春江水暖鸭先知”，很多情况下，信息传递由过去“官不说，民不知”变成了今天的“民先说，官再知”，因此必须提高各级公务人员的现代媒介素养，即“知媒用媒”功能，否则不仅被动，还会陷入舆论危机。

各类突发事件发生后，公民需要真相，就像最近很火的“疫苗事件”“魏则西事件”，网民其实不是一个空洞的符号，这个群体背后是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其中不乏专业的记者、媒体人和从业人员，他们的追问往往一针见血，有思辨，有方向。这就需要我们善于从网意中发现民意，引向公意，导向法意。将网络看成是执政执法的资源，看成是“连心桥”“泄洪闸”“晴雨表”。网上骂声多吗？别怕，政府应该学会在骂声中寻找诤言，在“板砖”中提升公信力。当然，互联网不是法外禁地，也要设置法律的“斑马线”，齐之于法，导之以序，才能兴之以利，除之以弊。

二

由“报喜不报忧”到“打开天窗说亮话”

问题5

您觉得，政府与记者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武和平：政府是满足公众知情、表达、参与、监督权的责任主体，媒体是政府和公众之间信息的传播者，二者的关系是博弈中的制衡，互动中的双赢，也就是共同生产好新闻的伙伴关系。媒体的职责之一是代表公众监督政府，媒体的很多报道促进了政府改革，社会进步，比如“孙志刚事件”，由于新华社记者的参考报道和社会舆论的疾呼，最终促进收容遣送制度被废除；比如“赵作海案”，河南省高院后来将宣布赵作海无罪的5月9日定为“错案警示日”，同时自建“错案个人责任追究制”，这个过程就体现了媒体与执法机关的良性关系。政府与媒体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只是职能分工不一样，看问题角度不同。

媒体与政府也不是上下级关系，不是哥们儿，也不是敌人，它是政府的“啄木鸟”、“X光机”，帮助政府找病根，治病因。面对媒体，政府要善应、善用，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张立勇对待媒体人就“不设防”，你来者不善，我应善待之，善为我用，善果自来。

因为职业关系，媒体需要各种“料”，政府就要学会主动供料，善于把材料变成新闻，把新闻变成故事，主动设置议题来影响媒体，再由媒体影响受众。切记，“供料”要真实、充分。现在都在提倡供给侧改革，政府在信息公开方面也要“改革”，要清楚媒体和公众想了解啥，不要官话、套话和永远正确的废话。

问题6

面对突发事件，要求政府开口说话，自曝其丑，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

武和平：我们现在处于改革发展期，也处于矛盾凸显期，是个带问题发展，逐步完善的时代，充满生机也会有不少麻烦。要想不出麻烦，就要未雨绸缪。出了事，不要一味遮盖。由于人为封堵负面事件，恰恰会失去公信力。有些干部跟我说，事情干了不少，效果却不好，正面信息还会出现负面解读。我就问，你平时的信息给媒体，公众提供了多少？非对称的信息使公信力成了易碎品，透明度决定公信度，公信度决定话语权，想要获得公众的信任与拥护，就应客观、全面、准确提供信息。即使是失误和丑闻，自曝其丑，不算丑。我们的百姓是理智和宽容的，很多时候他们需要的仅仅是真相。反而是坦陈失误，纠正错误，举一反三，会被老百姓“点赞”。

“青岛大虾”事件，引发全国关注，但仔细分析会发现，老百姓的关注点不在于这一只虾到底是不是38块，而是我今后在旅游中会不会也遇到这样的“坑”，政府做了哪些工作可以让我不再遇到这些“坑”。青岛当地行政监管部门却没有做到及时查处，及时发声，导致引发热议。如果立即采取严厉监督措施，给社会一个回复，一定会是另一种结果。

问题7

您一直大力呼吁政府“打开天窗说亮话”，那么记者是不是想怎么报道就怎么报道？

武和平：舆论监督者也要被监督，避免假新闻、有偿新闻。湖南湘潭的“孕妇死在手术台，医生护士齐失踪”报道，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觉得“医院黑心”，但调查组结论表明：产妇的死亡原因是肺羊水栓塞所致的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事件不构成医疗事故，但坏的影响已经发生，真相反而不被公众熟知。

媒体要客观公正地报道事实，不要搞“媒体审判”，影响司法公正，司法独立与舆论评判有质的区别，前者认同的是程序公正和实质正义。

三

不当“裱糊匠”，要唱“中国好声音”

问题8

2011年7月23日甬温线两辆动车追尾，随后铁道部新闻发言人王勇平被推上风口浪尖，不少人称新闻发言人是“高危职业”，您怎么看？

　　武和平：这个问题我换个角度回答你。在我看来，新闻发言人不是个人，很多记者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都笑场，认为我在自辱其身。但请注意断句，新闻发言人不是“个人”，而是一种制度，新闻发言人是政府或者部门的形象代言人，但不是本单位文过饰非的“裱糊匠”。

王勇平既是我的战友、学友，又是一名优秀的新闻发言人，被媒体评为“网上最受欢迎的十大官员”，我更愿意说是对勇平君的钦佩和肯定，王勇平在动车事故后表现出一个职业公务人员的大局观念以及恪尽职守的责任感，他没有强调客观，至今没有抱怨任何人。如今他从国外归来，投身新闻发言人培训事业，履行了自己当初“会一直关注新闻发言人事业成长”的诺言。

那么，我们现在关注的问题是什么？是新闻发言人制度建设，没有一个好的机制，再优秀的发言人也会出错。有了好机制，可以涌现更多好的新闻发言人。发言人的岗位在领导指挥、部门支持、团队研判的作用下，就不再成为“高危岗位”。制度建设中还应包括“容错机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一句错话，一场发布会出现问题，应当允许纠错、改错，营造一个让官员敢说话进而善说话的氛围。

问题9

新闻发布会是舆场引导，是信息公开的最正式形式，您认为怎样才能开好新闻发布会？

武和平：我用三点来简要说明。第一是会前策划的“三点一线”，将上级意图、媒体兴趣和公众关注三个要素有机结合，就像是射击中的手枪扳机、准星、靶心，三点成一线地发射，就会命中目标。

第二是开好新闻发布会的“一二三”。一是长度一般不超过1个小时，二是前后需分成2个阶段，第一阶段用10分钟发布信息，第二阶段是留给记者提问，三是发布内容一般不要超过3个。

第三是准备好新闻发布会的“三张纸”——新闻通稿、新闻发言人的发布稿以及备答提纲。你如果说3个问题，就要准备30道备答口径。

问题10

目前我国信息公开进展如何？

武和平：在我看来，目前政府信息公开是“在路上”，正在逐步更好，未来一定会越来越好。当前，中国已经走到了世界舞台的中心，新闻发言人要代表政府，要唱出“中国好声音”。

记者手记

从郑州市的河南日报报业大厦到北京市的香山，记者奔波了6个小时。

从接到采访任务到准备去北京，记者准备了1个多星期，两次赴开封，寻找武和平曾经走过的路，看过的景，搜集流传在街头巷尾的关于他的民间“传说”。

见面之前，他被各种描述成一个“奇人”“侠客”“英雄”，文与武在他身上融合得异常和谐；见他面后，一个儒雅亲和的先生，专程到楼下接我们，就座客厅里，微笑地说道，专门给你们烧的开水，泡茶喝吧；有苹果，吃吧。他的语速并不快，但多年的职业经验造就了他的滔滔不绝，任何一个提问，他都可以从容、深刻地剖析、解读。专访结束，记者一支新笔书写到枯竭，一本薄笔记本记录到纸尽，收获一本30余页的“精彩人生”。

下午3点到晚上9点，6个小时的光阴，在茶香中，从午后暖阳聊到华灯初上，中国新闻发言人制度从组建至今，13年波澜壮阔的改革和前进，在他口中娓娓道来，徐徐演绎。

武和平，他是一个时代的记录者，也是一个时代的创造者。

　　作者：段伟朵朱建豪文王亚鸽李康

　　（来源：大河网-大河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