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得更难，还是更科学？

教育先进　沉石 绘

近日，波士顿所在的美国马萨诸塞州中小学教育委员会以8票赞成、3票反对的投票结果，通过了州中小学教育部长米切尔·D·切斯特关于麻州公立学校考试改革的建议案。这意味着，作为全美公立教育改革“领跑者”的麻州，20多年来将首次全面改革标准化考试。2017年，新一代考试评估系统将在麻州运行。

“麻州公立教育持续领先全美，并具有国际竞争力，现行考试系统功不可没。这一考试系统在20世纪是先进的，但现在，它的功能已经开始衰退，我们必须迎接面向21世纪的考试系统了。”切斯特说。

麻州中小学考试系统行将变革的消息，在全美引起广泛的关注和争议。这不仅仅因为在全美公立教育领域，麻州一直是引人注目的“标杆”，更因为此事发生的时间和背景不同寻常。前不久，奥巴马总统承认当今美国的教育太过强调考试成绩，而学习的意义不是沉迷于考试，他和他领导的政府已开始为减轻考试负担而努力。

考试减负，因涉及千家万户，已成为当下全美最热话题之一。基于美国“共同核心标准”的各州统考，一时间仿佛成了众矢之的。如此大背景下，麻州升级考试系统的举动，颇有点“逆流而上”的味道。

“我们走进了一个兔子洞”

事实上，即使在州内，麻州的这场考试变革也遭遇了不小的阻力。从方案酝酿、考察到通过，整个麻州教育界都争议不断。

中小学委员会投票日的前一天下午，在波士顿北部的莫尔登高中，一个关于部长建议案的听证会即将举办。记者提前赶到会场，几十名反对者已早早在学校大门外聚集，人手一块牌子，上面写着“More Than A Score”（分数不是一切）。会场内，记者见到麻州教师协会主席芭芭拉·曼德罗妮。她面色严峻，与记者匆匆交谈了几句。在随后的听证会发言中，她重申自己的反对立场。

“快乐，好奇心，想象力，道德勇气，当我们谈到考试时，教育所应带来的这些可能性都不见了。我们走进了一个兔子洞，我们得逃出这个洞。”芭芭拉·曼德罗妮说。“兔子洞”是个比喻，源自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指未知混乱、让人摸不到头脑和找不到方向的地方。

听证会后的第二天上午，麻州中小学教育委员会全体会议如期举行，3个多小时的讨论、提问和答疑后，最后的投票时刻到了。记者在现场看到，尽管仍有质疑的声音，切斯特部长的建议案最终获得多数支持，得以通过。

唐纳德·威尔亚德投了反对票。他是一名高中生，就读于波士顿北部埃费雷特镇一所特许学校的十二年级，是委员会里的学生代表。他说：“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学校是学习的地方，但现在的情况已经不一样了。”他说，在他就读的高中里，学生们的大量时间都用于准备考试了。

波士顿郊区一位家长对记者说：“3位投反对票的人分别是学生、家长和教师代表，这说明了什么？这些人在每天的生活中，直接承受着过度考试的压力，他们是教育的直接利益相关者，都对好的教育有着迫切的期待。但是，好的教育不仅仅是好的考试成绩。”

在全美范围，对标准化考试压力的抱怨此起彼伏：过多的考试和考前训练，增加了学生的心理压力，降低了学生学习的兴趣；教师考评与学生的考试成绩挂钩，教师压力陡增，教师对教育的热情受到影响；达不到考试标准的学校会受到教育经费减少的惩罚，学校不再像过去那样注重知识结构和广度，不考的科目被冷落，影响学生的全面发展，等等。

“作为老师，你不想在考试中失利，因为这可能影响学校的业绩评定，毁了自己的教学生涯，甚至毁了孩子的前途。”麻州西罗克斯伯里公立学校的一位英语教师说。

“公平考试”是一家非营利民间机构，以“反对滥用误用标准化考试”为己任。据这家机构统计，2015年，全美已有55万名学生选择退出州统考；许多州的立法机关在通过法律减少标准化考试的数量；新的中小学教育法《每一个学生成功法》刚由奥巴马总统签署生效，取代了《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降低了联邦政府针对考试结果的问责要求；几十所大学放弃了申请人需提供SAT（美国学术能力评估测验）或ACT（美国大学入学考试）成绩的要求，这使全美不要求这一入学成绩的大学超过850所。

“没有哪个出色的教育系统经不住检测”但是，至少在麻州，主张考试向更高标准改革的声音也同样响亮。

米切尔·D·切斯特说：“我不同意那些取消或暂停每年州统考的意见。没有哪个出色的教育系统经不住检测，或者不能对检测结果负责。高质量的评估可以发出重要的信号，告诉我们，课程中哪些部分的教学需要加强。考试结果让我们鉴别成绩好的学校和学区，注意到有效率的实践。父母也应该得到客观的反馈，对每个孩子的进步有所把握。每年麻州在中小学教育领域花费160亿美元，我们有义务向立法机关和公众证明，这钱花得是不是有效。”

琳达·努南是民间组织“麻州商界支持教育联盟”的执行主席，支持麻州采纳更高水准的考试系统。她认为，面向未来的考试，应能更好地衡量学生处理信息和推导结论的能力。

“麻州商界支持教育联盟”，由来自商业领域的雇主们组成，多年来一直致力推动麻州公立教育走向更高的标准。一项对麻州企业家雇主和高级管理人员的民意调查表明，69%的被调查者认为，他们很难雇到有足够工作技能的雇员。对于麻州的教育系统，52%的人认为需要温合的改革；32%的人认为需要大幅改革。

来自麻州高等教育系统的资料表明，相当数量的高中毕业生进入大学后，仍需要参加补习课程。麻州企业界不少人认为，高中阶段需要对学生进行更严格的评估，以确保他们为大学真正做好了准备。

“我同意，我们的考试确实不能衡量一切。我们都希望学校能培养学生具备许多不易用标准考试衡量的技能，比如创造力，与其他人合作的能力。但我也相信，语文和数学是所有领域成功的基础，如果学校不能帮助学生成为有文化的人，他们就在把学生引向失败。”切斯特说。

“我们对自己的公立教育系统过于自满了，没有认识到我们的学校已经开始落后于全球的优秀竞争者。”麻州商界支持教育联盟主席亨利·迪杰说，“麻州教育不但要保持全国领先，还应该做到世界领先，否则我们的经济就会有下滑的危险。”

该联盟去年发出的一项研究报告称，在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统筹的“国际学生评估项目”（PISA）中，数学成绩夺冠的是中国上海。同时，波兰和德国比麻州的进步要快，并有可能赶超麻州。而多年来，麻州学生一直在这项学生能力国际评估中名列前茅。

麻州最大的商业协会“麻州产业联合会”负责人里克·罗德认为，高质量的公立学校是知识经济发展的基石，麻州需要以长远的目光，保持其在教育上的竞争优势以及创新上的领导力。

“没有任何要求的毕业证，什么也说明不了”

在考试改革这桩事上，麻州像在走一个平衡木。要取得平衡的两端，一边是教育先进，一边是教育公平。

多纳是波士顿一家课外补习学校的数学老师。她给记者讲述了她印象极深、挫败感很强的一堂课。一个四年级的小男孩被妈妈送来补习数学，多纳用了整整一个小时，给小男孩讲解“3+7=10”这个算式的含义，可直到下课，小男孩还是一头雾水。在麻州，一个比较严酷的现实是，高中生如果通不过高中阶段的州统考，就拿不到高中毕业证。而没有一纸高中文凭，就意味着前途暗淡。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麻州还有另一群孩子，将标准化考试视为“毛毛雨”，斯宾塞和安妮是其中的代表。斯宾塞上十年级，安妮上十一年级，他们均就读于麻州科德角的斯特吉斯特许公立学校。他们对记者说：“州统考很简单，也占不了多少时间。我们平时学习的课程，更有挑战性，也非常有意思。”

事实上，麻州有许多公立学校，在州统考的语文和数学测试中，90%以上的孩子都能达到熟练程度。对这些学校而言，考试并没有成为束缚教学手脚、阻碍教育创新的枷锁。

从整体水平看，麻州的教育体系，无疑是全美考试成绩的“尖子生”。在美国国会督导的每两年一次的国家教育进步测试（NEAP）中，麻州已连续10年在四年级和八年级的语言和数学考试中排名第一，或并列第一。似乎没有人能否认，麻州这一令其他州望尘莫及的成绩，与该州对标准化考试这一评估工具的青睐和重视直接相关。

据悉，美国本世纪最有影响的《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是布什政府2002年由国会通过的，该法案要求获得联邦政府资助的中小学每年举行阅读与数学测试，如果学校在该法案评价标准中不合格，或退出考试体系，将面临联邦教育经费减少的惩罚。

而麻州早在1993年，就规定州政府对公立教育加大投资力度，要给所有的学生充分的教育；同时，以新的教育标准和评估系统检验学生的表现，对学区、学校实行问责制。

1998年，“麻州综合评估系统考试”（MCAS）启动。那一年，四、八和十年级学生开始参加统考；2003年麻州又规定，十年级学生必须通过统考，才能毕业。学校在规定的时间内考试持续不达标，可能面临被州里接管办学权的命运。

记者还了解到，美国2010年颁布的中小学统一课程标准——《共同核心标准》，很大程度上参照了麻州早期的教育标准。而麻州目前施行的教育标准，比全国标准更复杂，涉及面更广。

美国教育管理权基本在地方行政，教育立法权基本在州。《不让一个孩子掉队法》实施后，一些州为提高达标率，开始降低标准和考试难度。“共同核心标准”出台后，一些州选择退出基于该标准的标准化考试；在一浪高过一浪的考试减负呼声中，一些州决定向以前没有拿到高中毕业证的学生补发毕业证。但麻州教育部门则明确表示，未来的考试新系统中，高中毕业统考仍将存在。

“没有任何要求的毕业证，什么也说明不了，对孩子也不公平。”康涅狄格州东莱姆镇3个孩子的妈妈帕姆·麦考利对记者说。

麻州的考试变革，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全美教育领域所面临的诸多矛盾。有50个州、多元化特征明显的美国，在教育改革上，正经历着一场走平衡木的考验。

“成绩优秀的学生更有机会脱颖而出”

美国政府最近承诺，将为各州提供资金支持，开发并使用更好、负担更轻的评估；将提供必要的资源，用于修订或取消不必要的考试，开发创新的评估。

全美教育界人士如今都在思考：怎样开发出更有价值、质量更高的考试系统？

麻州2017年将启用的、“更高标准”的考试系统，将会更难，还是更科学？麻州的考试改革，会交出一份怎样的答卷？

新考试的轮廓，从切斯特部长的建议案中可以依稀看出：

——新考试“麻州综合测评系统2.0版”（简称MCAS2.0），是麻州现行统考系统MCAS与一个多州共同开发的PARCC考试系统的结合体。PARCC全称为“大学与就职能力测试州际协会”，是一个多州共建的考试开发共同体。

——新考试将更多地考查批判性思考能力，应用知识进行研究的能力，更能体现阅读和写作之间的联系。

——计算机考试将逐步取代以往的“笔试”。因为“机考”反映了学生现在和未来生活中无所不在的常态，也更方便残疾学生和英语非母语学生。麻州中小学教育部将与各学区合作，寻找资金来源，使所有学校都能拥有技术设备。

——统考时间将尽可能地少。考试以获取需要的信息为目的。

——统考科目有可能增加。目前州统考设语文、数学和科学3个科目。麻州增设历史和社会科学考试的呼声一直较高，未来几个月，教育部门会就此进行讨论。据悉，1993年麻州教育改革法号召在语文、数学和科学外，也测试历史和社会科学、外语、美术。更多的科目意味着更长的考试时间，如今看来实现难度较大。

PARCC考试系统的一些试题会被采纳，合并到麻州自己的统考中。据悉，为推动教育改革，奥巴马总统2009年宣布“力争上游”教育改革计划，史无前例地投入43.5亿美元巨资，用于联邦教育改革。其中包括提供资金给各州，合作开发一流的、基于《共同核心标准》的考试评估系统。当时，两个多州共建的共同体建立起来并得到资助，PARCC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是“更智能平衡评价联盟”（SBAC）。在两个共同体中，多州分担考试开发费用，协作考试管理，实现规模经济效应。

麻州中小学教育部专家、任职于学生评估办公室的教育博士沈安平告诉记者，麻州是PARCC共同体的初创成员之一，在考试开发中起着领导作用，教育部长切斯特博士是PARCC董事会的主席。两年前，麻州开始在一些学区试用PARCC考试试题。

“从试用反馈看，PARCC考试材料与《共同核心标准》吻合较好，与麻州现行考试相比，更加注重推理和批判性思维，强化了对实用语言和文字信息处理（即非文学语言）技能的测评比重。对学生的表现设置由过去麻州自己的四级提高到五级。这样，成绩优秀的学生更有机会脱颖而出。”沈安平博士介绍说。

2016年，麻州教育界将投入紧张的工作，两个不同考试系统“联姻”后的新考试将诞生。这场变革，会迎来一个更有创新意义、更科学的考试评估系统吗？还是会因为标准更高、考试更难，而引发更多的怨言？

160多年前，美国公立教育之父霍利斯·曼在麻州创建了美国第一个州教育部，近几十年，麻州持续不断进行教育改革和创新。美国许多历史性的教育决策，都能看到麻州先行探索的身影。这一回，麻州在考试上的变革，会对美国未来的教育改革产生怎样的影响？（特聘记者 吴娟 发自美国波士顿）

《中国教育报》2015年12月25日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