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余年前，她曾是黑龙江省一座80多万人口城市中的名人。她每天出现在电视台的新闻栏目上。她留着微卷的齐耳短发，时尚优雅，被当地的男人们私下称之为“双城市第一美女”。

    2012年11月23日，她再一次回到聚光灯下，当天她在微博上实名举报官员恶行：现任双城市工业总公司总经理、人大代表孙德江胁迫她长期保持不正当关系，并在她有孕在身7月时强行发生性关系。

    这条微博具有太多吸引人眼球的因素，在网络掀起轩然大波。王德春，再一次出现在各大媒体的显著位置，这一次，她不是主持节目，也不是出境记者，而成了一场控诉的主角。

    她对记者坦言心路，而在那桩权色恶行背后，真相到底是什么？

    “引爆一座城的微博”

    11月23日下午，王德春坐在宾馆靠窗的电脑桌前，阴雨绵绵的南方，天空阴沉。三天来，她没有洗脸没有化妆，每天以泪洗面，双眼深陷。

    她盯着电脑屏幕，时不时抬手敲击几个字，然后，双手揉搓着又放下来。她在犹豫。

    一条编辑好的微博，已经在电脑屏幕上停留了半个小时。最后，她终于点击了"发布"。

    这一点击，她的命运从此改变。

    转发次数噌噌地往上窜，只用半个小时，转发已上千条。

　　那个晚上，她彻夜难眠，心跳很快，双指发颤，不停点击不时蹦出来的评论。让她欣慰的是，"百分之九十是支持的"。

　　第二天上午，转发率已上万条，她的名字出现在媒体的显著位置，王德春有些“心口发慌，事态发展超乎了想象”。

　　“纪检委应该会调查了。”王德春觉得自己目的已达到，不想再扩展此事，遂将微博全部删除。

    很快她就后悔了，她觉得自己对事件的判断“过于天真”。她称自己对外公布的电话中，“没有收到来自纪检委的消息”。

    远方那座小城已不再平静。11月24日上午10点，双城市政府相关部门召开紧急会议，对于王德春举报的问题进行了研究，称会严肃认真对待。会上，双城市纪检委抽调精兵强将成立了一个专案组。散会后，纪检委立即投入调查工作中。

    “双城全乱了”，双城广电局的局长在电话中告诉王德春：“这个事不能再往前赶，适可而止”，“孙德江已经找我了，说你可以提要求，看他答不答应”。

    王德春却很坚持：“如果我终止的话，这个事情我就成诬告。我敢于面对纪检委调查，我说的都是事实。我就求一个公正，我不会向孙德江提和解条件。”

    事件的男主角孙德江的处境并不乐观。他今年54岁，现任双城市工业总公司的总经理，曾担任过双城啤酒厂的厂长、招商局副局长。一年前，他当选了双城市第七届人大代表。

    双城工业总公司的副经理表示，此事件之后，孙德江再也没来上过班，正在接受纪检委的调查。目前，公司所有的事务由副总经理暂代。

    双城市人大办公室的主任表示，目前人大常委也在等待纪检委的调查结果，“如果有违背职责的事实存在，将立即取消他的人大代表资格”。

    孙德江的两个手机都处在关机状态。记者曾多次前往孙德江的家中寻找，均大门紧闭。据孙德江一位朋友透露，孙德江的媳妇得知这个情况后，无法安身，已暂时离开此地。

    王德春和纪检委开始了一场拉锯战。纪检委称，她举报中和孙德江的存在不正常关系问题，需要当事人回来提供具体线索，才能进一步追查。“王德春必须回到双城”。

    面对政府部门的召唤，躲在南方城市的王德春顾虑重重："我的人身安全能保障吗？如果直接给我扣个诬告的罪名将我抓起来怎么办？"

    网友称，王德春不管是回还是不回，都前路难测，“去，鱼死网破，不去，正授人以柄”。

  “性爱录音”

    11月26日晚上，王德春坐在南方一家小小咖啡店内，她特地把餐桌的灯光调暗，一张面容憔悴的脸静静躲在下垂刘海的阴影中。

　　她拿出自己的记者证、身份证，上面的照片她笑靥如花，与此时憔悴的她俨然两人。

　　她开始讲述自己的人生，语气平和，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

　　1993年，她开始在双城电视台担任主持人，并和相恋近十年的爱人结婚，“一切都是美好的”。

　　三年后，处在人生巅峰期的她在一次采访中认识了担任双城啤酒厂厂长的孙德江。此后，他用各种方式接近她。

　　“他表现得很含蓄，比如请我吃饭，他就会叫上很多人作陪，消除我的戒备。”王德春称，她当时的丈夫是一位法律工作者，孙就聘请他当法律顾问，“以此来了解我的行踪”。

　　王德春回忆第一次与孙发生关系，是在一次饭局后。孙先将所有人送回家，最后将尚有醉意的她拉到偏僻地方，在车内强行发生了关系，“记得很清楚，是一辆蓝色桑塔纳，当时我意识模糊，反抗很久无果”。

　　清醒后王德春惶惑不安，向孙提出不要再发生这种关系，“孙拿出一个录音机，播放了一段我和他发生关系时的录音，他说要是我拒绝，他就要将这段录音公开，在双城搞臭我”。

　　举报材料中提到的一个重要细节，被网友称之为“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王德春回溯在1999年的冬天，她已有七月身孕，一天晚上8点钟左右，她听到楼下门禁铃声大作，接听后那头传来孙的声音，让她开门。

　　“当天晚上我丈夫不在家，他就一直按门禁铃，我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每次响都惊得心头猛跳，最后害怕得将门铃电池都抠掉了。”王德春说，铃声不响了，她挺着大肚子在沙发上发抖，她希望孙已经离开。但门口却传来“砰砰”砸门声，“惊得我跳了起来，他已到门口了，喊着让我开门，说和我要把一些事情说清楚，我怕邻居听到，就打开了们。他冲进来，直接把我往卧室推，我边哭边挣扎，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放过我，我说现在孩子的的父亲都不会碰我，他不为所动。”

    事后，王德春说他还在沙发上责怪她忘恩负义，“我气得浑身发抖，将烟灰缸砸到地上摔得粉碎”。

    第二年的春天，王德春产下一女，“因长期处在焦虑中，我得了产前妊高症，血压高压200，低压140，在医院抢救了几天才脱离危险，孩子也差点夭折”。

    隐忍与痛　

　  “为什么不反抗？如果是强迫，为何能和他维持十几年的不正常关系？”网友不断在网上向王德春尖锐地提问。

　　“我不止一次求他，放过我。”王德春说，她曾托双城电视台一位台长代为转告孙，声称自己已信佛皈依，“不淫乱”，但均被拒。

　　也有一个啤酒厂的老职工透露了一些细节，证明当时王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交往比常人紧密，“王德春出差回来，多远孙德江都会派车去接”。

　　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那个时候的孙德江，不论从哪方面看都是强势的一方。他原本只是啤酒厂的搬运工，因做事干净利落，受到上级的重视提拔，一步步走到了啤酒厂厂长的位置，此时的他掌控着几百职工的命运。

　　此时的王德春在双城也日渐出名。当时老百姓可收看的电视频道极少，她主持双城电视台一档很热的新闻栏目，频频出现在电视荧幕上。

　　“双城大部分人都认识她，走到大街上大家都对她打招呼”，当地一位媒体人回忆称，当时面貌出众的王德春凭着扎实功底和敬业精神，在主持界首屈一指，也被“当地的老爷们偷偷称为双城第一美女”。

　　“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面子和名誉比什么都重要，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王德春说，没有人会懂得，她对这份工作的热爱和看重。

　　11月29日中午，吃过中饭的王德春父母在客厅里，含着泪整理女儿的东西。34本红红绿绿的荣誉证书，整齐地码放在茶几上。

　　王德春的母亲王加荣已是两鬓斑斑的老人，女儿的事情在网上传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她才从亲属口中得知。作为一个母亲，她的心疼和心酸无人可知："很多人，只是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笑话。我看到的，全是这个孩子的血泪。"

　　王加荣说，好强的女儿曾报考北京广播学院（现改名中国传媒大学），却在最后一轮面试惨遭淘汰，成为女儿毕生憾事。最后女儿自考了哈尔滨师范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双城电视台，成了一位主持人、出镜记者。

　　“我付出了常人百倍的努力，才有所成就，我不想功亏一篑。”2005年7月，王德春与丈夫离婚，女儿判给父亲。她说，前夫当时没有说离婚原因，“很多年后我和他坦白了与孙的事情，他才承认当年确是因为这个原因离婚”。

　　王德春的一名好友称，那些岁月，王德春一直郁郁寡欢，难展笑颜，多次询问她为何所困，王德春都欲言又止。

互相要挟

　　2001年，而立之年的王德春响应了当地离岗创业的政策，开始下海的生涯。她说，她必须要逃离双城这个让她日日担惊受怕的地方，“逃离孙德江的把控”。

　　她前往距离双城1个小时车程的哈尔滨市，与一位合伙人经营酒生意，亏本上百万，为了还债不得不卖掉小车和房子；后又开一家广告公司，接下政府一项工程，也惨遭亏本。

　　但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王德春在外面生活得很好，“这个好强的孩子，不希望让任何的人，瞧见她的落魄。”母亲王加荣记得，王德春回家探望，总是大包小包往家里搬。

　　十来年，她一直在商海沉浮，漂泊不定。一年前，王再一次遇到了经济困难，她已无路可走。王德春称，孙德江主动提出借款15万，并写下欠条，当时孙答应借钱的前提是，两人继续保持非正常关系，“我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已逼上绝路，就接收了这种资助”。

　　借钱后，王德春就离开了双城，接近还款日期，孙一直联系不上王，曾让王的朋友作为中间人两次前往王德春父母家追款。

　　带话的朋友称，今年十月份曾上王德春父母家，索要她最新号码，电话中，王德春表示会尽快回来，并将钱还上。其后，孙德江收到王德春的朋友写来的一封信，“大概意思是15万她暂时没有能力还，让孙德江自己看着办，孙德江气得暴跳如雷，写了一封信让我带给王德春的父母”。

　　孙德江信中称，“王德春先是把我的钱骗取15万元，她当时说急用过几天就还，还先后出具了两次欠据，今天她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血口喷人，还妄图敲诈勒索，以达到窃取他人财产的目的，明理人一看就可知她的犯罪链条完整，事实清楚，先骗钱、后敲诈，又诬告陷害他人，你们二老都是老双城人，你们有些事情得到过别人的帮助和给予，理应感恩戴德”。

　　信中提出了几点要求，让她欠的钱马上归还，最起码大部分还上，余下部分也必须在一年内偿还，“给你们15天左右的时间，本着挽救家人和对其负责任的认真态度，期限内如没有答复和结果，我们将走司法程序”。

　　这封逼债信的落款日期11月14日。

　　王家荣老两口拿到这封信后，才得知女儿这些年在外的窘迫，“原来这些年她过得这么难”。他们说，这封信里决断的言辞，让他们感觉害怕。女儿虽未透露她和孙德江是否有过不正常关系，但两人确实曾交情不差。

　　2003年，孙称他可以帮王家荣办理啤酒厂退休职工的手续，以领取退休金。

　　在孙德江在给老两口的信中也写道：“王德春母亲退休一事是我一手帮助办的，现已享受退休金近十年，如果是办错了的话，我可以与有关部门交流和沟通，终止其退休待遇，并返回已享受的养老金，以纠正错误。”

　　这个“以权谋私”的事件，成为王孙两人互相要挟对方的砝码。王德春曾表示要将这个事件举报，鱼死网破，“而孙以此要挟，让我答应他的要求”。

　　11月23日上午，老两口称当天被叫到双城工业总公司的办公室中，“两名工作人员说是来对退休金情况进行抽查，对方让我在一份证明书上签字，证明我从1982年到2002年一直在啤酒厂上班，并给我编了一个后勤的工作。”王加荣说，当时两个工作人员从旁游说，她不得不签字按手印。"

　　如果说，15万元的经济纠葛是两人的宿久积怨，那么11月23日的事件，无疑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两人矛盾终被引爆：王德春得知自己的父母被要求签字一事后大怒，“他实在是欺人太甚”。

　　当天下午，王德春给双城市广电局的局长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宁可工作不要了，也要举报被孙德江性侵一事，当时局长让她“三思”。

　　王德春说，欠孙德江的15万已凑齐，她可以当着纪检委的面将钱归还。   。

　　“心里装着这个事情，我没法再面对新感情，我的一生都被毁了。20岁的时候，我爱面子，30岁的时候，我还爱面子，现在我都40多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想要个说法。”

    对话王德春

　　现在，我只想要个说法

　　京华时报：是什么让你鼓起勇气站出来举报？

　　王德春：我一辈子爱面子，外表看着刚强，其实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特别是从事电视台记者、播音主持工作后，很担心自己做得不好让别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没想到，最终是因为面子，让我付出最惨重的代价，还失去了我无比珍惜的家庭。离婚时，丈夫只是说不合适。多年之后我和他坦白与孙德江的事情，他才告诉我，当年提出离婚就是因为听说了此事。他说：“如果你早些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我不会提出离婚。”

　　离婚后，我尝试去过新的生活，但心里装着这个事情，就像一个定时炸弹，随时会把我炸伤，我无法再面对新的生活。一辈子被毁了。现在，我只想要个说法，对自己一生有个交代。

　　京华时报：举报的时候，考虑过各种后果了吗？

　　王德春：考虑过各种后果，包括最坏的。最好的结果是，真相大白后，孙德江得到应有的惩罚。最坏的结果，就是调查没有结果，甚至把我当精神病抓回去，给我一顶诬告的帽子。但我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天理昭昭，总不会把黑的说成白的。

　　京华时报：其实作为一个女人，这两种结果都不尽完美。

　　王德春：在这场是与非、黑与白的争辩中，我一旦站出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输了：真相大白，我输了名声；认定诬告，那就输得彻彻底底。我的青春，早已追不回来，我的清白，早已拿不回来。

　　京华时报：有人认为，你虽然实名举报，但却不愿意回去接受调查，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态度，只能换来几句同情，无益于真理昭然。

　　王德春：孙德江在当地势力太大，并有自己的关系网，目前情况未明，如果回去，我的人身安全将很难保障。当我确定安全、纪检委给出我安全的承诺之后，我会回去，我敢直面纪检委的调查。

　　京华时报：事件结束后，你还会开始新的生活吗？

　　王德春：怎么开始新的生活呢？为了实名举报，我把自己的照片都发出来了，我没有给自己留任何退路。之前就是因为要面子害了自己，现在呢，这张已经登上各大媒体的脸，还有什么勇气站在阳光下？网友们在网上给我鼓励，不论我当初做错过什么，当我站出来一搏的时候，这颗赎罪的心，就能得到大家的原谅。如果真相大白于天下，还我公道的那一天真的到来，我也渴望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但是谁知道有没有这种可能？

　　京华时报：这些天，你最想念的人和事是什么？

　　王德春：想得最多的是我年幼的女儿，她的母亲成了是非争论中的主角，我害怕她今后的人生背负太多压力，我不知道如何再回去面对她天真纯洁的目光。还想到了我的父母，他们年近七旬，还要和我一起面对这些压力，子女最大的不孝莫过于此。我更想到我曾经的故乡，我却再也不能踏上去一步。从此我要开始流浪，所以，我给自己取名叫“王流浪”。其实，一个女人，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是最失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