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奠,
痛心疾首发冲冠。
忆往昔,
梦里魂肠断!
这是我多年前清明节上坟祭母的一首诗《十六令·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从母亲逝世的1968年,屈指一算,转眼四十三年了。我也由一个不瘖世事的青年,不觉已步入天命之年。民间流传:要知父母恩,怀里抱子孙。没有走过山路的人,怎么知道平川的好处;没有经过冬天的人,怎么能够体会春天的温暖;没有受过苦难的人,怎么能够懂得人生的幸福?没有养儿育女的人,又怎么能够真正理解“父母恩情比山重”的道理!
虽然四十多年过去了,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似乎很多事情都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慢慢地淡漠了,甚至完全忘却了。但母亲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平民服饰,苦难经历,如刻蜡板似的,深深地留在我心灵的记忆里。摧我奋进,教我自强,令我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立志做一个有用的人。从母亲弥留人间的眼神里,我分明看出了母亲的期盼。
一年一度的清明节,农历十月一,腊月三十上坟祭祖,千百年来,都是一个永远不变的风俗。每当这天,我总要千方百计地排除一切干扰,领着两个儿子上坟。铲土、修墓、上香、点蜡、烧纸、磕头,一点儿也不马虎。不知什么原因,每次头没磕毕,我已泪流满面。母亲清瘦的背影和苦难的经历,如一幕幕清晰的电影便重现在我的眼前,似一把把无情的利剑,一次次刺痛着这颗永远癒合不了的心。我一次又一次的扯声大哭。
我的妈呀--我那苦命的母亲!
我的母亲名叫边青贤,1906年出生在渭城区周陵镇东石村,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家里。父亲原籍钓台镇西张村庙巷子一个姓朱的殷实家庭。后来因故亲换亲来到了陈杨寨办事处段村小堡子扎了根。虽然名义上段村的门户很大,但对我的家庭,在那个排外之风甚盛封建色彩极浓的乡下,我家其实就是一个外来户。在家族式的大门户里,自然是被人下眼观的。母亲嫁到这么一个家庭,不用说已经掉进了苦海,也注定了她苦难的一生。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生生了七个孩子,五男两女。其中两个姐姐都先后夭折了。一个是很小就得病死了,一个是长到七、八岁时和小朋友藏蒙儿被炕坯塌死的。母亲临死时还念念不忘地说:她没有女子的命,显然,这是母亲一生的痛。后来,有幸奶了城里学道门外开木场老马家的女儿,这就是享誉西北的秦腔名家――我的姐姐马友仙。了却了母亲一生没有女儿的心愿。这大概就是母亲临终能够含笑九泉的真正原因吧!
五个儿子中,我排行老四。
民间常说:三踅、二阎王,老大怕婆娘。其实这只是一句民间传说罢了。在我们家里,三踅二阎王似乎是没有的。老大怕婆娘的事,母亲常常对我说:“婆娘歪了,能护住男人,顶住家!”。
我家本来底子薄,家又穷。大约在上一世纪60年代三年自然灾害初期,老大就搬出去了。老二刚一解放,跟着第一批自愿军当兵走了。老三在西安交通学校上学。我和老五在家读书。老三虽然在西安上学,不叫家里负担,但他还是从学校里当了兵。转业后又上西安公路学院中专,毕业分到了陕西省公路局工作。 其实,让母亲寄希望,真正放心不下的还是我。1958年秋天,我刚从段村学校毕业,上了羊村庙完小。那时,正值大食堂的当儿。民间流传:进了食堂门,稀饭一大盆,勺把饭一搅,浪花打死人。家里离学校虽然只有四五里路,但都是弯弯曲曲的土路,母亲又是小脚,不管刮风下雨,冬寒夏暑,母亲一天三顿饭都得给我送。特别是遇上下雨天,她总是踏着泥泞的土路,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地走在凸凹不平的泥水里,如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爬雪山过草地一样。凭着她一生不屈不挠的勇气和毅力,一只手提着饭罐罐,一只手拿着菜盒盒,一步一步如量路一般向前移动。记得一个下雨天,我远远望见母亲送饭的身影,心里不由得一颤。我鼓足勇气,拼命向母亲跑去。我多走一步,母亲就会少走一步。走近一看,母亲两腿和前襟沾满了泥水。一问,才知道刚过陈杨寨下坡时不小心滑倒了。我顿觉一根无形的闷棍在我头顶猛击了一下,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望着母亲那双小脚,我默默地接过母亲手中的饭罐,母亲打开菜盒。母子双方站在雨中,我便狼吞虎咽般地吃完了饭。我伤心的连母亲都没敢再看一眼,鼓着百米赛跑的勇气,一口气跑回了学校。我一进教室,没有和同学们说一句话,悄悄地爬在桌子上,完成了老师布置的数学题,又开始预习下午老师要讲的新课。说句实在话,从此以后,虽然当时人们的口号是“为革命而学习”。但在我的心灵里,暗暗地埋下了“为母亲而学习”的种子。几十年后的今天,每当我看到去年五月贾平凹先生题名,梁澄清、峭石、杨焕亭、王海、张世民及文兰、安剑英先生作序,长达80万字,反映咸阳民俗文化的《老咸阳》时,我顿悟,这大概就是这颗种子终于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并结出了丰硕的成果。望着母亲慈祥而憔悴的遗容,我想:《老咸阳》一书既是我奉献给500万咸阳人民的一份厚礼,也是我对母亲养育之恩最好的祭奠。我曾在《老咸阳》里这样写道:一个连父母都不孝敬的人,怎麽能够真心善待朋友,又怎麽能够热爱祖国?于其说他是个人,不如说他是个畜牲!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记得,我在1998年元月曾经出了一本《董学武诗集》。当时,我写了一篇四言八十句的《祭母文》。其中有这么一句:含冤十载,人鬼才分。我怎么也想不通,大约20年前,我的母亲不知因什么原因被人为的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从此,母亲失去了自由,没有了发言权,成了名符其实的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被强行剥夺了一个贫下中农当家作主人的权力。同时,也使我们子女莫名其妙地背上了多年的黑锅。致使我在学校一直入不了团,返乡入不了党。我曾在村上两、三次写了入党申请,均是泥牛入海,杳无音讯。直到1994年,我终于参加了中国民主同盟,成为一名光荣的民盟盟员。现在回想起来,这大概是因祸得福吧!但是,母亲为什么能够戴上坏分子的帽子?究竟这是谁的错?一直是我挥之不去的心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也听到了村上不少人的议论。但我那时还在咸阳二中上学,是是非非,不甚了解,我感到无所适从。《诗集》出版时,究竟写成“含冤十载,曲直才分。”还是“含冤十载,人鬼才分。”感到十分棘手。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之后,我便毅然决然,于1997年年底一个礼拜天的下午,也就是《诗集》出版前夕,我和本村思诚兄坐在一起,推心置腑般地谈起了我的心事。我问:“思成兄,咱俩都是读书人,我想借今天这个机会,了却咱们父母之间的一点儿恩怨,您觉得合适吗?”其实我问这句话,是鼓足了很大勇气的,用乡里人的一句话说“鼓了吃奶的劲”。因为这句话一出口,可能有两个结局:一是思成兄不理解我的苦心,反而适得其反,两个人不欢而散,结果成为终生遗憾。二是思成兄通情达理,和我能够心平气和地正视历史,心悦诚服的予以沟通,相互谅解给后世一个实事求是的交待,这才是我想要的满意的结果,也是我俩共同的愿望。没出所料,思诚兄一听,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了一句:“好、好、好,哥很佩服兄弟,你给我娘争了气!”
一听思诚兄的这一句话,我顿时一颗悬在半空的心,立马落地了。我更佩服思成兄这种博大的胸怀和勇气!我便无拘无束地向他畅开了我的心痱。我说:“村上不少人说给我妈戴坏分子帽子的事,是我叔在小队群众会上宣布的,你回去把我叔和我姨问一下,我马上要出一本《诗集》,里头有这么一句:含冤十载,人鬼才分。真的是我叔错了,凭咱弟兄俩个的情面,我出书就改成含冤十载,曲直才分了。否则,原文就不动了,一旦书出了,就让文字去找原因吧!”我心甘情愿为母亲的这段冤情,耐心等待法院的传票。
转眼又到了礼拜天,我有幸又和思诚兄坐在一起,谈及到这个话题,我问:“思成兄,你把我叔、我姨问了没有?”“问了,问了。”思成兄略带难色地答道。
“那么,我叔、我姨是咋说的?”
“你叔你姨都说年代久远,一时好像记不清了。”显然,他说这句话,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思成兄,我把兄弟了解的情况,向您一五一十地汇报,咱弟兄俩好好交流一下。”我接着又说:“我先问了咱村解放后第一任工作队队长魏振先,他和我二哥是好朋友;又问了第一任乡长董正明,他是咱李家庄人;还问了现任书记孟正发和几个老干部。最后我才问了我大哥,我害怕他说的有偏见。结果,大家说的基本上大同小异,都说是因其他人的事情,我叔当时是咱沣西乡的支书,在村小组大会上口头宣布的。”听了我的话后,思成兄似乎面带愧色地说:“学武,哥是很佩服你的。一是你要原谅你叔没有文化,二是你要知道你叔当时受极左思潮的影响太深……”
“停-停-停!”没等思成兄说完,我马上左手心向下,用右手食指作了一个暂停的动作说道:
“走,走,走,思成兄,不说了,咱弟兄两个吃刀削面去!”
就这样,一碗刀削面,轻松而愉快地了却了我们父母间的这段恩怨,结束了这段令人不堪回首沉重的历史。我又跑到母亲坟前失声痛哭了一场。不用说,《诗集》里《祭母文》的“含冤十载,人鬼才分”自然改成公布于众的“含冤十载,曲直才分”了。也顺应了古人“冤家宜解不宜结”的民间古训。
直到前几年我叔去世时,我还去灵堂前上了三根香,磕了三个头。母亲戴上坏分子帽子,无疑是我们全家人的灾难,也是我人生道路上一个刻骨铭心的创伤。大约是1959年下半年,经过“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化运动,“大食堂”、“浮夸风”、“大炼钢铁运动”的反复折腾,国家进入了三年困难时期。这其中的原因,既有天灾,也有人祸的因素。我母亲就是在这个黑色的年代,灾难悄然落在了她的头上。一天上午,我和母亲正在家里吃饭,突然一伙人怒气冲冲地闯进了院子。领头的是大队一位干部,带着对门“白糖”老汉和村上一位年长的老嫂子,后面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我家当时很穷,虽然后院盖了三间倒交口厦房,但头门、二门、房子门都没有。如街道一般。前院靠西墙堆放了十几捆玉米杆。白糖老汉径直跑到玉米杆旁,弯腰掀开了几捆玉米杆,发现里边竟然藏着半洋面袋子麦子。那位村干部如麦哲伦发现了好望角,楚怀王得了和氏璧,大声狼吼道:“哼!成天喊叫没啥吃,把粮食藏在这儿,这不是破坏党的粮食政策是啥?!”母亲一看大祸降临了,赶紧凭着她那双小脚,东摇西摆地奔了过去。边走边喊:“冤枉-冤枉-冤枉-”那个村干部双眼一瞪,大声叫道:“啥?冤枉?贼做的圆哈哈的,有啥冤枉的?马上开社员大会!”
我那时才是一个虚岁十四岁的学生,从未经过这种场面,吓得我哇的一声哭了,死活拉住母亲的后襟不放。那位村干部上去拉开我的双手,使劲往后一抡,嗵----的一声,我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我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竟然在地上睡着了。当我醒过来的时候,回想起当时可怕的一幕,不由得打了几个冷颤。我暗暗在想:这不正是语文课本上刚刚学过的狗腿子保长赵四虎吗?后来,我才听母亲说,给她戴坏分子帽子的事是我叔在小队群众大会上宣布的。那时,我叔是乡上的支书,那个时候的群众奴隶性意识很强,谁也不敢去当面问个青红皂白的。
毛主席说过:“世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母亲戴上坏分子帽子后,从此,再也没有在人前说话的权利了。一股莫名的闷气,深深地窝在了母亲的心里。一种何时才能申冤报仇的欲望,折磨得她常常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坐在炕上长出短叹。人常说:“人活一口气”。今天回想起来,母亲后来得的肺癌,不能说与戴坏分子帽子没有关系。这就是我几十年来每次上坟祭奠母亲,便不由自主地长跪不起,泪流满面的原因吧!多年后的今天,我仔细一想,母亲在那个“人妖颠倒是非淆”的年头,实在想不出个出头之日的办法。一天晚上,母亲坐在灰暗的煤油灯下,自言自语地说:“妈的这口恶气啥时候才能出啊!这个冤啥时候才能明啊!”望着母亲一脸无奈的神色,我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从此,一颗为母报仇的种子,深深地埋在了我年幼的心里,我非把书念成不可!
自从母亲戴上坏分子帽子以后,一个亲手把儿子送上大红马,戴上大红花参加了第一批志愿军的“光荣之家”的军属母亲,一夜之间竟然神话般地变成了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这究竟是谁的错?母亲怎么也想不通原因是什么?我怎么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母亲戴上了坏分子帽子之后,忽然得了一种怪病。一旦听到大队高音喇叭的声音,吓得浑身就打冷颤。这分明不是去派出所开会,就是去扫街道,或是上级哪个怪物要来队上检查。或者召开大队群众大会,又要批判斗争谁了,母亲都得站在台子底下接受教育的。有一天,我从羊村庙学校放学路过大堡子北巷子,发现一家的土墙上一字儿挂了五六个小木牌子,上面写着一个个戴帽子人的名字。当我一眼看出写有母亲名字的牌子时,我的脑子“嗡”的一下,犹如五雷击顶似的,一下子几乎昏倒了。我强忍着刺心的痛苦,不知不觉间右手伸了上去,狠不得一把扯下来。但冷静一想,我还是把伸过去的手,慢慢地缩了回来。回头一看,四下没人,我低头悄悄地走开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母亲既然戴上了五类分子的帽子,而每一次五类分子去派出所开会都是大队喇叭通知的,但每次母亲回来却说:“人家派出所说就没有叫么,你跑到这儿做啥来了?!”在哪个吃人不留骨头的年头,这句话只能背地里在自家屋里说,谁还敢叫队上干部听到呢?要不,新帐、旧帐一起算,大祸又要临头了。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留下了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阴影。我长大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我要千方百计地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那怕肝胆涂地,我也不能叫母亲平白无辜地受人欺侮。这是我今生立志要做的,也一定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默默地在母亲的面前立下了这一条誓言。
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1966年5月,伟大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简称社教运动开始了。紧接着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也开始了。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第一次接见了百万红卫兵。“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我在咸阳二中(今咸阳中学)怀着胸中不可压抑的怒火,毅然义无反顾地参加了红卫兵,和同学们一起举起了“造反有理”的大旗。冲破了学校“中美合作所”式的集训班,连夜坐火车奔向了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北京。我有幸先后两次受到毛主席的接见:1966年8月31日下午5点40分一次;10月1日上午10点正一次。我在北京还没有回来,似乎就预感到母亲出头之日就要到来了。果然一到家,母亲见了我头一句话:“社教工作组在大会上把帽子卸了!”我心里一酸,眼泪情不自禁的流了下来。啊!还是老天有眼啊!母亲终于煎熬过了漫漫的黑夜,渡过了茫茫的苦海。无意间,我抬头望了母亲一眼,她竟然双手撩起了衣襟,不停地擦着眼泪。我顿感心都碎了。无疑,历史终于还了母亲清白,也还了我们子女们一个公道。记得,1968年年底的一天,生产队一年一度分红的日子到了。吃罢午饭,人们如大食堂排队似的一齐涌向了公布栏前,睁大眼睛寻找自家的帐目,心中的酸辣苦甜,各有千秋。有的人一看就走了。有的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觉得不对劲,生怕自家的帐目有差错。有的干脆站在远远的。公布栏上的帐目是用红、蓝两种颜色写成的。蓝色的是分红户。红色代表的是超支户,即欠帐户。自然挤在前边的人,大多是分红户了。我家人口多,加上当兵、上学的,属于年年的超支户,是用红色公布的。我只能自觉地站在远远的遥望了。看着分红户一个个笑逐颜开的样子,我的心里本来就不是滋味。突然,从公布栏前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妖气十足的讥讽声:“把帐背到阴司去咧!”我一听,就知道说的什么,立马肺都快气炸了。因为我的母亲是去年去世的。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人们忽的一片眼光如箭一般射向了我。我顿时脸红心跳,扭头悄然离开了现场,默默地走回了家。自古道:人兴有钱的,狗咬穿烂的。
我暗暗地憋了一口气。心想,人常说的狗眼看人低,大概就是这个吧。从此以后,苦难的日子虽然折磨了我的身体,但却磨练了我硬折不弯的性格。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生产队的帐还清。其实,那时我家仅欠了生产队631.19元,在今天看来并没有什么。但在那个年头,竟是个天文数字。我甚至决心要还一辈了,但非还清这笔帐不可!
我曾在不少地方用文字公开承认:别人问我出身是什么?我都会坦白地说,大年初一拉尿的,麦茬地里睡觉的。人常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一点儿不假。正在我困惑怎样才能把这么多的帐还完的当儿,一天我在头门口蹲着吃早饭,队长董志道来了。他一见我便开门见山地说:“全大,我想叫你给队上拉尿,隔三岔五的到国棉二厂豆腐坊和祥盛永酱园,拉几趟豆腐渣和酱渣。”他边说边圪蹴在我的身旁,似乎怕我不理解他的一片好心。当时我毫无思想准备。又不好意思当面拒绝,只好模棱两可似的说了一句:“这个……叫我先跟你姨商量一下,黑咧过去给你个回话。”说句老实话,我当时真的有点儿思想负担。一个堂堂的咸阳二中高六六级毕业生,段村大队名符其实的唯一一名高中生,不管怎么说,也是全省重点中学念出来的。并且又是三中教过书的教师,怎么拉得下面子,屈身拉尿呢?说没有一点儿思想斗争,那根本就是一句假话。队长从我犹豫不决的眼神和谈话中,好象猜透了我的心思。他说:“我叫你拉尿,又不在地里做出力活,省得人寻事;又能挣个大工分。早早把队上帐还了,一来叫我婆死了眼能闭下,二来你也再不会看谁的脸色。我看你身单力薄的,我是替你着想的。”队长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还有啥说的呢?我便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常言道: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川被犬欺。这句话果然在我身上验证了。一个鹅毛大雪的早晨,我拉着尿车在国棉七厂公厕一勺一勺地刮满了尿。一步一滑地吃力的沿着西兰公路,过了渭河大桥。刚到陈杨寨西门外,偏偏碰见了我的两个学生,一直由陈杨寨把我跟到村南地头。并沿途不停地奚落我说:“这会儿咋不批评我咧些?”是的,这会儿我已经不是教师了,哪里有权力批评人呢?这个学生的话,如一把带血的刺刀,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面对这些不懂事的孩子,我只好忍了再忍。除了伤心,还是伤心,除了自责,还是自责。难道我还能发火吗?我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我要为母亲争气,人生的路还长着呢!几十年过去了,这块心头上的伤疤似乎至今也没有癒合。但却无形中成了我后来做事的动力,也无疑成了我多年后写成《老咸阳》一书不可或缺的精神原子弹。
为了快点儿还清生产队的那笔帐,我几乎不顾一切的不分春夏秋冬,风里来,雨里去,拼死拼活地干。乡里人说,穷到街头无人问,富居深山有远亲。那时不少人见了我,如躲瘟疫一般。连在公社当干部的一个学生,是乎也相见不相认了。有一年大年初一,有人说他家的尿缸满了,我早早地吃罢饭,赶紧拉上尿车去了。村上一个老汉看见了,小声说:“这娃有攒劲,能立起能圪蹴下!”和我搭帮专门上尿的是村上一个历史反革命分子,论年龄,我小他很多,论辈份,我是长辈。拉尿和上尿,是我缘父两个的专利。他原是国民党四川部队的一个兵,凭着他爷的朋友关麟征的关系,任了一个较为体面的差事。后来起义归家,不料,弄丢了起义证,居然成了历史反革命。在长期的密切交往中,我知道了不少做人做事的道理。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可能就是我第一个知心朋友和老师吧!我的另一个知心朋友和老师,就是那年夏天在麦茬地里和我日夜看水的,即那个历史反革命分子的长辈。不经意间,他为我写《老咸阳》一书提供了大量的素材。竟然一天晚上,我听着他讲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枕着铁头铣在乱葬坟里睡了一夜。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种菜的地方,连住几年,队上的收入都很高,在整个咸阳市都是出了名的。外地的姑娘一旦嫁到了段村,犹如今天的女大学生嫁给了洋人。其中有一年,一个劳动日,即十分工就分了1.61元。三下五除二几年就把生产队的帐还清了。我如新中国刚建立的工人、农民一样,一下子站立起来了。这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事情,就是迫不急待地一口气跑到母亲坟前,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母亲是1967年因肺癌去世的,母亲的不幸去世,自然伤透了我的心。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临时凑合着买了一副很薄很薄的松木棺板,将就着把母亲埋了。这件事情,成了我终生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也是我每次上坟祭奠母亲失声痛哭的一个原因。那时,正值咸阳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当儿,一天到晚枪声不断,子弹不时带着尖锐的哨声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有人说:母亲是叫武斗吓死的。其实,我心里明白,母亲是连气带劳累死的。
自从母亲戴上坏分子帽子之后,内忧外患的巨大打击和压力,几乎完全摧垮了她一向刚直不阿的抵抗力,一夜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病魔也悄悄地向她袭来。
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当我还在本村小学上学的时候,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先和村上的小朋友不知玩了多长时间,进门一眼就看见了母亲还坐在昏暗的棉油灯下,聚精会神地纺线。伴随着一声声“吱-吱-”有节奏的纺线声,我偎在母亲怀里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了自己是在炕上睡着的。这时,我才觉得肚子饿了。母亲站起身来,从馍笼子里摸出几个长了白毛的菜蛋蛋馍,用开水一泡,母子俩就着黄菜,算作两当一的一顿美餐。这天晚上,母亲熬夜纺了几捆棉花眼子,为了什么?为的是维持一贫如洗的苦日子。
1960年--1962年,三年精食困难时期,我家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特别是青黄不接的困慌二、三月,人们饿得半夜去偷生产队的玉米、麦子和棉花。人常说:饭饱生愚事,饥寒生盗贼。民间流传:偷一升,是英雄;偷一斗,红旗手;偷一担,是模范;偷一火车皮,能见毛主席。不偷不逮,饿死活该。不过那个时候的偷,一是只偷生产队,不偷私人的。二是为了维护生产队的利益,有人竟然六亲不认的。一次,邻村一个人偷我小队的谷子叫人拉住了。一看,还是我村的外甥,但也少不了吊在村口皂角树上一顿饱打,后来才托人保回去了。我从没听说谁家把东西丢了,更没有见过有偷娃的事情发生。可谓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的俩个儿子,就是没人管,自小在家门口自已耍大的。
令我终生难忘的是,我在咸阳二中上学期间,母亲背着全家人在咸阳火车站要饭。这还是多年后我从同村与母亲一起乞讨的几个长辈嘴里知道的。现在一提说起来,心里就难过。
母亲眼看着人家都偷,自己却带着坏分子的帽子,不担不敢偷,还只能规规矩矩,不敢乱说乱动。否则,大祸就要临头了。不是开社员大会斗争,就是叫去打扫街道。即所谓劳动改造。人都说,饿死胆小的,憋死胆大的。当时我还是一个学生,不但害怕学校知道了开除,而且又拉不下脸皮。看着母亲左右为难的脸色,东家一升,西家一升,借面、借粮的艰难,我的心里难受极了。一天晚上,我不知道那里来的一股勇气,竟然跟着村上的大人摸黑沿着高一脚低一脚的乡间土路,半夜跑到二道塬上偷了一次红芋。又连夜跑到九子滩偷了一回棉花。看着母亲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如抗美援朝打了胜仗似的自豪。
一听母亲得了癌症,我和三哥心急如焚。没停雇了一辆架子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火车站,两毛钱坐火车去了西安。经西安市中心医院又一次确诊,三哥只好没来及等我,八块钱顾了一辆三轮赶紧把母亲送回了家。我在医院找不见母亲,一打听,才知道母亲已经回家了。我只好步行五十多里,天黑才到家了。
母亲的病情日益加重,肺癌疼痛得她常常不想活下去了。甚至一头直向墙上碰。听说止疼最好的药叫杜冷丁,咸阳的医院都没有。有人介绍说西安医学院附属一院有。我又借了一辆自行车,一口气跑到那里。胡乱冒打听。幸亏碰上了一个姓杨的大夫,据说是咱咸阳店张镇人,本来不见人医生是不能随便开处方取药的。经不住我的苦苦哀求,杨大夫破例为我行了方便。但每天最多只能买两支。没办法,我只好一天一趟,天天往返在西咸六、七十里的公路上。这样大约煎熬了一个多月,母亲终于走完了她苦难的一生。说句实在话,我也累得实再不行了,母亲临去世前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自言自语地说:“我看我娃咋归家……”我唯一能够回答母亲的,除了眼泪,还是眼泪。就这样,我和母亲在默默无语中分手了。我用颤抖的双手从母亲的前额自上而下地扑了好几遍,她才慢慢地合上了双眼。我“哇-”的一声爬在炕上昏倒了。
今天,母亲虽然早已离开我们了。但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母亲刚一诊断出癌症时,我赶紧借了七毛钱,在照相馆给她留下的那张一寸黑白像片。而母亲留给我们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精神财富。
在我出版《老咸阳》一书时,为了怀念母亲,我含泪刊登了我写的一首长达四言八十句的《祭母文》,算做我对母亲苦难一生的祭奠。母亲英灵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祭母文
清明时节,细雨断魂。三十载整,眨眼一瞬。
携子祭母,挥泪老坟。雨水泪水,湿到脚跟。
一把黄土,与我同温。相对无言,追悔以寻。
原籍周陵,魂归段村。平头百姓,一介草民。
含辛茹苦,终生辛勤。人累心累,久病缠身。
远近求医,踏遍三秦。酸辣苦甜,溯源究根。
眉高眼低,能忍则忍。人背影黑,谁人问津。
含冤十载,曲直才分。痛心疾首,呜呼母亲。
悄然长逝,念念至今。寿终六旬,千古遗恨。
生下五子,排四我身。一贫如洗,未留分文。
目不识丁,菩萨之心。任劳任怨,友好睦邻。
养家糊口,泪洗衣襟。车站讨饭,几次饿昏。
为我上学,苦水喝尽。望子成龙,叱咤风云。
我不争气,未遵母训。不想如意,不愿当神。
愿留清白,点石成金。五十知命,白发两鬓。
粪土名利,忧国忧民。目击沧桑,冷眼红尘。
在天之灵,我的母亲。望眼欲穿,昏昏沉沉。
何时相见,我的母亲。祝您安息,告诫子孙。
夹起尾巴,学会做人。良心常在,但愿清贫。
养育之恩,情似海深。母亲懿德,代代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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