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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庄子的享受》

行动教育
来源: 标签:王蒙庄子 2010-03-05 11:42:55
由于《逍遥游》是《庄子》内篇的开宗明义第一章,更由于一上来所叙就很独特也很富有故事性、神怪性,《庄子》给人的第一个概念、第一印象是神奇的"逍遥"二字。不妨说,庄子一生论述的主旨就是指出通向逍遥之路,实现个人的与内心世界的超脱解放。

庄子的享受 王蒙 著 安徽教育出版社

目录

壹·伟大的展翅与逍遥的寝卧
--逍遥游
一逍遥的味道/003
二追求超越、再超越/017
三庄子与自己抬杠吗/031
.................................................................

贰·透视与超越的思路蹚平寰宇
--齐物论
四槁木死灰/045
五天籁地籁/056
六大而化之法/065
七物我之辨/073
八言语是非/085
九道枢与圆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095
十万物万象的存在权/108十一极限思维与齐物境界/122
十二把齐物进行到底/136
十三庄子的内心世界/151
................................................................. 


叁·游刃有余、哀乐不入
--养生主
十四态度与境界:庄子论养生/161
.................................................................

肆·用于世的精妙与终无咎的神明
--人间世
十五理念VS威权/179
十六虚室生白/194
十七阴阳之患与恶化定则/208
十八与天杀共舞/222
十九凤歌笑孔丘/233
.................................................................

伍·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自我守持
--德充符
二十《庄子》与《红楼梦》/251
二十一至人的完整性/265陆·坐忘达通的自信与苦笑
--大宗师
二十二真人论/283
二十三得道的欣喜/298
二十四学道的历程/310
二十五超越生与死/320
二十六唯道唯一/334
.................................................................

柒·主体性、恬淡、深藏、变易与混沌
--应帝王
二十七无主题治国/347
二十八混沌的妙悟/362



庄子的享受 王蒙 著 安徽教育出版社

壹·伟大的展翅与逍遥的寝卧——逍遥游   

    一、逍遥的味道

    由于《逍遥游》是《庄子》内篇的开宗明义第一章,更由于一上来所叙就很独特也很富有故事性、神怪性,《庄子》给人的第一个概念、第一印象是神奇的"逍遥"二字。不妨说,庄子一生论述的主旨就是指出通向逍遥之路,实现个人的与内心世界的超脱解放。享受庄子,首先就是享受这个关于逍遥的思维与幻想体系的别具风姿。"逍遥",字典上的解释是闲适自得或优游自得。闲适与优游,说明它的前提是无事、无承担、无责任、无烦恼、无权利义务的契约束缚,即不处于尊卑上下、亲疏远近的人际网络之中。而自得,纯是主观感受,自己能乐、能取乐或自以为乐就行。

    《庄子》一书中对此点是翻过来掉过去地尽情发挥。这对于中国人尤其是中国读书人,特别是事功上、入世上、行为上受挫的读书人来说,非常受用,非常独特,又非常得趣。

    不是说中国没有或者缺少"个人主义"的传统吗?"逍遥"其实个人得厉害,这是一种就个人的精神状态、就个人摆脱社会与群体(在庄子中一般称为\[外\]物)的观念束缚而言的逍遥,是内在精神世界的自由与独立。它不同于近现代西方式的、从社会群体个人的关系中强调个人的重要性的个人主义观念。中国的"逍遥",是对于社会、群体已经形成的价值判断的主观摆脱至少是暂时遗忘。西方强调的自由、个人主义本身,则是一种价值认定和法制保证。

    用浅显的话来说,西方近现代以来,至少在口头上与理念上,希望制定维护个人自由与个人主义的价值观的游戏规则,制定自由主义与个人主义的客观标准。他们闹腾的是:在号称尊重个人维护个人自由的基础上,咱们一块玩一把政治、社会、公司、家庭、个人的生活界定吧。而庄子大呼小号的是:我不玩啦,我们不要玩啦,我不与群体不与国君、君权、儒墨道德规范什么的一块玩啦。实在玩上了,如后文所说,进了人间世了,应了帝王了,跑不掉啦,仍然是人在人间,心在太虚;人在帝王之侧,心在北溟南溟,心在九万里外,叫做抟扶摇而上,超凡脱俗,不受任何外物、任何价值观念、任何权力与舆论的干扰束缚。

    于是乎,来了--叫做横空出世:

    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溟。南溟者,天池也。

    有一条大鱼生活在北海,大得以千里计(长与宽),叫做鲲。鱼变成了鸟,叫做鹏。鸟的背大得也是以千里计尺寸。鹏鸟激动起来,使起劲来,一来劲,飞翔升空,翅膀展开,就像一大片云朵垂挂中天。这样的鸟,不飞则已,一飞就飞向南溟,而南溟就是天池,不是新疆或吉林的天池,而是真正的天上天外之池。实话实说,年轻时读《庄子》,印象最深的就是全书的这个开始。再读下去,古汉语的困难在所多多,也就读不下去了。这样的形象与叙述当然富有冲击力。让读者以渺小局促而享受巨大宏伟,以地面庸生而享受北溟南溟的波涛汹涌、深不见底;又以双腿行路一天很难走完百里的人子而享受九万里高空的勇敢与遥远;以五尺(有时小于五尺)高百十斤体重而享受几千里长与阔的身躯。壹·伟大的展翅与逍遥的寝卧-逍遥游

    总之,它享受的是浩瀚的海洋,是巡天的飞翔,是对于自身的突破,是灵魂突破肉身,是生命充溢宇宙,是思想突破实在,是无穷突破有限,是想象、扩展、尊严与力量突破人微言轻,身贱草芥,命薄如纸,被世俗看得扁扁的不可承受之轻。

    可怜的人尤其是读书人啊,遭遇庄子,你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巨大,什么叫宏伟!精神胜利、精神胜利,不在精神上,你能在哪里得到有把握的与永远的胜利呢?春秋战国以来,你可能不为世用,蹉跎一生;你可能幸运一时,朝为座上客,而祸从天降,夕为阶下囚;你可能事与愿违,屡遭诬陷;你可能志大才疏运蹇,一辈子穷愁潦倒……再没有了绝对精神的绝对的无条件的胜利,你还能有什么呢?

    这样的鲲鹏式的想象与传述其实充满了挑战,是惊世骇俗而不是韬光养晦,是气势逼人而不是随遇而安,是自我张扬而不是委曲求全。固然老庄并提已为历代读书人接受,但庄子的骄傲劲潇洒劲夸张劲逍遥劲一呼便出,他可不是人往低处(一位学人这样概括老子的思想)走的主儿。

    其实老子也绝非善茬儿,他开宗明义上来就讲"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其潜台词是我讲的高深玄妙,并不是一般智力平平者能理解、可以够得着的。他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后人创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谱儿是毫不含糊的。
老子更像循天受命,像智库主宰,像圣徒,像大道的宣喻使节,也更像哲学家、祖师爷、战略家乃至于教主。

    庄子更像文人、才子、著作家、思想家、雄辩家乃至诡辩家与想象力的巨匠。

    同时,对于老庄来说,充分自信是真正谦卑的前提;高瞻远瞩是低调做人的前提;智力优越是忍辱负重的前提;宽宏视野是随遇而安的前提;明察秋毫是宜粗不宜细的前提;而鲲鹏之体之志之用之力之风度,是成为老黄牛、螺丝钉、小蚂蚁、一棵小草、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如下文)的前提。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溟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齐谐》一书,记录着各种异事。《齐谐》的说法是,鹏鸟向南溟迁徙,击水--水上一飞是三千里,高空飞行一飞是九万里。(海空两用)一起飞就是六个月。

    庄子的叙述总是那样潇洒自由。后人说,怒而飞,不但是大鹏的行为记叙,也是庄子的文风,叫做文采激扬,叫做势冲霄汉,叫做蓬勃万里,叫做雄风浩荡,当然也叫做高耸入云。

    一上来就是鲲与鹏的横空出世。讲上四句话(四个句号)到了"南溟者,天池也",故事已经讲完,再舒缓文气,想起了出处,叫做"齐谐者,志怪者也",遂再次总结一遍,作平和转述状。这本《齐谐》是实有其书还是庄子杜撰,是纪实还是街谈巷议、小道消息、小品段子,对于二十一世纪的我辈已经没有意义。庄子借此表示自己言之有据(如兹后也动辄说到孔子子贡颜回一般),转一转口气,不要搞得一味语出惊人,则是达到了欲放还收,舒卷随心的效果。

    然后更上一个台阶,藉"谐"言,说是鹏鸟击水三千里,抟(tuán)扶摇而上九万里。或说扶摇者龙卷风也,还是叫扶摇好听,形象、壮丽,极具动感。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然后设想到六月之(气)息,或六个月一个航程,想到尘埃野马,春日氤氲,尤其是想到从九万里高空向下看也正如俗人之仰视苍穹。这可是极其超前的对于太空遨游时可能产生的感觉和视觉的想象。庄子喜欢研究自然界,喜欢从自然界找对象来走近大道,这不但是一个修辞学的尝试,也是一个科幻的尝试,可惜的是后人没有沿着科幻的路走下去。庄子描写大鹏从高空--九万里以上,按目前的说法,距地面一百公里以上就算进入了外层空间的底部,也就是从极高的外层空间向下看的所见。他甚至于设想起天空的颜色是否固有(正色)来。若是则已,就是这样吧,云云,则是庄子时期没有外层空间的活动所显示的有限见识。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膠,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

    再补充发挥到风之积累恰如造船的水之积累,要厚要多要满足数量的要求,才能承载大翅膀大鹏鸟如承载船舰。说是用一杯水倒在房舍里的洼地中,只能用一根小草作船只,而放一只杯子就会粘到地上,无法行进。这是在想象中进行的推论和观点延伸,显得恢宏、合理、完全。其实水浅了船会搁浅,这是对的,说水小了负舟无力,则不严谨,因为根据阿基米德原理,浮力等同于排水的吨位,与湖海的总水量无关,这是当年庄子未曾了解的。水太少了不行不是因为无浮力,而是因为它不够那个排水量。庄子对于自然界的了解多是想当然,但是他的想法入情入理。勇于虚构,同时认真地考虑细节,这正是小说艺术的特色之一。被伽利略发现的自由落体重力加速度的原理,也与日常人们想当然的物体重了就下落快的想法不一致。可惜的是庄子推导事物的运动时,没有想到过可以通过实验检验校正。庄子设想,必须有特强的风势,才能负载着大鹏飞翔向前。他设想,大鹏展翅时,大风就在鹏翼下边,大鹏鸟依靠着大风,背负着青天,飞翔在青天之上,这颇有些壮观。

    庄子的用意不在于自然界的规律的科学性,而在于每一种自然现象都与大道相通,在于自然的道性。是的,宏伟、辽阔、高远、大言鸿论惊世都是可以的,关键在于你拥有的那点风那点水的积累有多大多厚多足,在于你有多少存货。如果只够浮一个芥子或芥草,却要做出不可一世的真理化身的姿态,虽然多方表演,作文化状,其实徒增笑柄罢了。

    仅仅讲一个鲲--鹏,虽然气魄惊人,仍然是单向夸耀而未必能产生引人深思与耐人寻味的效果。思辨思辨,不但要思,而且要辩与辨,古文中,辨即辩。辩就是有了对立面,有了一生二,有了掂量比较与相生相克互证互斥互补,有了辩证逻辑的深化认识的作用了。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妙就妙在庄子说完了鲲鹏,立即以蜩和学鸠--蝉与斑鸠的口气嘲笑起鲲鹏来。这既有戏剧性又有思辨性。飞那么远干吗?费那么大劲干吗?飞起来,碰上榆树就歇榆树枝,碰到檀树就歇檀树杈,不就结了?再飞不上去,下地跳一跳不就得了?

    适莽苍者,三飡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

    庄子有幽默也有打趣,也许不无刻薄。盖世人接受小小的蝉与斑鸠易,接受鲲与鹏难;接受鼠目寸光易,接受登高望远难;接受一二百米易,接受九万里太难。人们能够接受的是带上三顿饭走一趟郊野,回到家肚子犹然不饿;最多是舂一宵米作干粮用,跑上一百里地;又如何能理解用三个月的工夫准备千里长征的粮草呢?

    之二虫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那两个虫子(这里的虫子似指小动物,按今天的观点,蝉可以算昆虫,朝菌则是单细胞生物)又能知道个啥?小智低智当然够不着大智高智,短命者不知道什么叫长久长寿。朝菌(即早晨生长的蘑菇)不知道阴晴与朔望,蟪蛄(即寒蝉)不知道春与秋,它只能活一个夏季。它们是小年(即短命者)。楚国南部有一种大龟或大树,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再以五百年为一个秋季。上古时代有一种大椿树,干脆以八千年为一个季节。而彭祖,至今以长寿而闻名于世。大家都愿意与他们相比肩,包括那两只虫子,岂不可悲!

    如庄子所说的至人、圣人、真人、大知(智)、大年,是会给人以压迫感的。他们很难与俗人,与小知、小年得到沟通,亲密无间的。你太讲道德,会被认为是虚伪与无用。你太智慧,会被认为是老奸巨猾。你太超脱,会被认为是太拔尖儿,拒绝牺牲、拒绝成仁取义。你太清高,会被认为是沽名钓誉。你太执著,会被认为是抠死理儿、不切实际。你太慷慨大度,会被认为是迂阔空疏。你是鹏鸟腾飞,会被质问:"奚适哉?奚适哉?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到底要上哪儿?"

    同时,反过来想,大知、大年者,鲲而鹏者,也常常不理解具体而微的、形而下的、难以上台面的、不被人重视而且常常是被污辱与被损害的小知、小年的关切与忧虑、艰难与辛酸。虽然他们不是晋惠帝司马衷,他们无意中也可能向饥民发出"何不食肉糜"(饥民们为何不喝肉粥)的白痴提问。想想看,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或深潜溟海的巨鲲,如何能关心那些小小的、站在或蹲在时而炎热时而冰冷的土地上的,低着头、弓着腰、胼手胝足的劳动者,或者尊敬与理解这些处于弱势的劳动者呢?

    ……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按照齐物的观点,蝉可以看做是很大,鲲也可以看做蝌蚪一般,斑鸠也可以视如重型轰炸机,而鹏鸟也可以视如一只蚊子。这里显现了庄子的悖论:他既要齐物,不分大小长短久暂高低贵贱,一视同仁;他又硬是要作大小知(智)大小年(时间)之辨,要以鲲鹏的优越性傲视蝉与斑鸠。并且庄子无情少德地将生死寿命不够一天的朝菌(蘑菇),将寿命不到一年的蟪蛄(寒蝉)拿过来,与长寿的冥灵、还有什么大椿和彭祖相比。深明齐物之理即万物本无差别之理的庄周,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斤斤区分与比较呢?

    你读到蜩与学鸠嘲笑鹏鸟的这一段,能不为蜩鸠而摇头可怜吗?能不感到反讽的意思吗?与此同时你会不会也为鲲鹏的过高过大过远难以匹配而感到寂寞与疏离呢?你能毫不费力地一家伙认同鲲与鹏吗?你有高攀鲲鹏的胆量与本钱吗?真正认同了巨大的鲲与鹏,你又会将渺小如虫的人类置于何处呢?最后,你会不会对于庄子的大捧特捧鲲鹏与轻蔑地谈论小蝉之属而开始产生反感呢?

    而面对鲲鹏,蝉鸠之属是必然会产生取向相反的嘲笑的,是完全可能生出敌意的,因为鲲鹏的存在对于蝉鸠等是一个压迫,是对于蝉鸠的渺小的一个提醒。如果众蜩众鸠与此后说到的朝菌、蟪蛄、斥--池中小雀之属联合起来,也许会做出消灭鲲鹏,消灭冥灵、大椿、彭祖的决议乃至行动。自然史也告诉我们,太巨大的动物,难以存活延续,例如恐龙。巨大是一种骄傲,也是一种危险。

    所以在兹后的篇章中,庄子要讲解,小虫小鸟其实也很伟大幸福。小虫小鸟们完全有理由相信,你们一点也不比鲲鹏们差。

    按下葫芦起了瓢,庄子也罢孔孟也罢,著文立论,谈何容易?

    追求逍遥的努力导致了相当的困窘与尴尬。越是追求逍遥,越是遭遇了令你逍遥不起来的因素。这当中包含着几分悲哀、几分无奈、几分两难。是不是呢?

    也许正是这样的论述,告诉我们,你不是追求大气概、大自在吗?好的,请做好准备,你将受到小鼻子小眼的庸众的嘲笑;置之不理,你就逍遥了。

    再退一步,做不到绝对的逍遥要什么紧,知道"逍遥"两个字,已经有了目标,有了标杆,这是庄周的贡献,这是中华文化的奇葩,这是精神的升华与享受。

    汤之问棘也是已:汤问棘曰:"上下四方有极乎?"棘曰:"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穷发之北……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溟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不到一千字的文字,庄子已经三次讲述了同一个故事,两次讲述了小虫小鸟对于鲲鹏的不解与嘲笑。大同而小异。这里汤问棘的说法中,不是鲲化为鹏,而是有鱼曰鲲,有鸟曰鹏。对鹏的描写与前文重复,这里不赘。对于斥(即池雀)的腾跃而上,数仞而下,描写得活泼生动。它的飞翔与跳腾一下相差无几,不过是数丈之内,不过是穿行于蓬蒿之间,也就是说它的飞行高度,低于一丛大蒿子。小鸟重复说"彼且奚适"--它要上哪儿啊?显得大鹏与小雀难于沟通。庄子还明确地提出大小之辩(今宜作辨)来。这又成了庄子享受自身的牛气的证明了。

    读书人总要牛气冲天那么一两下子的,越是不得志,越是受到俗人的冷遇,越要编出点故事词句,自我膨胀以求满足。

    小大之辨?必须大够了火候,才能不玩世俗,不玩外物,不玩名利地位。但是只要一有辨有辩,就没了逍遥自适,何其要命也!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

    不知道为什么,庄子多次嘲笑那些自己得意洋洋的小官僚小官吏(其实在俗世他们被认为是显赫的高官--大人物的),嘲笑那些能混上一顶乌纱帽,能投合一乡一里一块土地上的人的心意,能因其品格而得到国君的首肯,进而成为一个什么侯国的土土的人五人六的家伙。从他的"行比一乡"的说法中,联想到此前他对于鲲鹏的吹嘘,你不难看出庄子对于土的轻视与对于洋(北溟南溟)的向往来。庄子说,这种土土的人五人六,他们的见识不过是小蝉、斑鸠、朝菌、蟪蛄的水准罢了。

    可以推测,莫非是庄子受过他心目中的小官小吏的气?庄子要在自己的言论中报复这些见识有限,挟权自重的土包子。

    庄子是思想家,是幻想家,是文章家,是大师,他对于现世的俗人的形而下的东西,有一种高傲的轻蔑。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

    说是高人宋荣子就嘲笑那些得意洋洋的地方小官吏。宋荣子可了不得。举世夸奖他,举世非议他,他都不放在眼里。他搞得定内外的区分,不受物议即外物的影响。他辨得清荣辱的处境的应对。他对世界,没有什么斤斤计较的追求。虽然如此,他仍然有待于提升,他仍然有做不到的地方。

    庄子强调一个人要特立独行:举世夸赞,不足喜;举世反对,不足忧。这比老子的宠辱无惊说得还强烈,还掩盖不住火气。是不是他有过与公众对立的不愉快的经验呢?到了后世,到了北欧的易卜生那里,真正有远见的至人圣人,则被攻击为"国民公敌"矣。

    庄子拿一个叫做什么宋荣子的例子说事儿。所谓定乎内外,辩乎荣辱,这里的含义并未发挥,与前文对照,定乎的主要是内,内力超常,才能不在乎举世的誉与非,同时定于外才能明于外,将外置之度外;于是能够物物而不物于物(主动地操控外物,而不为外物使役控制),不至于只能被动地迎合外物、常常难合外意、永远尴尬狼狈、捉摸不透命运。而辩荣辱,则恰恰在于不为举世的荣辱之论而干扰。数数然,写出了俗人的进退失据、得失无端的斤斤计较与嘀嘀咕咕。

    一般人很难做到宋荣子这一步,谁能完全不受外物的影响?谁能完全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语出范仲淹《岳阳楼记》)?谁能完全感觉不到异化、感觉不到个人与环境的疏离?人们其实也难以做到视外物如无物。中国人从俗的说法则是"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这就算是降格以求的中庸之道了。

    宋荣子够厉害的了吧?一句话,"犹有未树也",五个字毫不费力地把宋荣子的标杆又超越了。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话说列子乘风出行,潇潇洒洒,出类拔萃,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其实列子并没有吭哧吭哧地去练功去求福。他倒是不用在地上奔波了,但仍然要等待与依靠风的力量与自己的发力等才能飞行。如果不是这样,而是遵循天地的大道,运用六合即三维空间之气势,或运用阴阳风雨晦明之六气,游走于无穷之中(不只是十天半月了),那还有什么需要等待的呢?所以说,至人用不着惦记自身,神人用不着修练功法、用不着追求事功,而圣人呢,连名声也毫不在意,连思辨也无需进行。

    超越了宋荣子的典型是列子,他能御风而行,当然是半仙之体。列子御风的故事同样说得简啬有余而展开不足。这里有一个精神上永远要更上一层楼的追求。列子御风,泠然善也,已经是超人境界、超人手段了,"犹有待也"四个字让你看到他的超越仍然是有条件的、有所待的,于是需要再次超越列子的标杆。前贤疏解《庄子》,一般认为"有待"是指列子还要待风,其实不拘,也许还包括了待他的功力的发挥、待目的的选择,更可能是指他的境界仍然有提高的空间,是庄子有待于这样的境界的更上一层楼。总之列子御风还是有形与名的局限的,不是那么自然而然的。

    而庄子要的只是天地之正、六气之辩(变),游于无穷--不游也全无所谓。懂了无穷,体悟到了无穷,就是逍遥之游喽!无穷才是根本,进入了无穷就是逍遥地游个不亦乐乎啦,才能真正地解放,真正地逍遥,真正地游--物物而不物于物,即使用外物,而不被外物使役;真正地主宰自身,优游自适。

    或问,怎么样才能做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变,以游无穷呢?在并无太空飞行的实践与理论的庄子时代只可以有一个回答:神游。你的一百多斤的身体虽然压在坠在地上,你的精神却完全可以逍遥遨游于无穷,也只有进入了无穷、神游无穷,得大自在,才能做到至人无己,不必为自我的俗利而操心费力。神人无功,不必刻意去做什么不做什么,进入化境,行云流水,万事如有神。圣人无名,自身的修养已入圣境,还要那个破名臭名虚名干啥?或者,"名"作概念与逻辑解,还费心费力地思想琢磨个啥?

    庄子时代的科技当然不如两千年后,庄子时代的遨游也比不上两千年后的旅行,包括太空旅行,但是庄子时代的想象力呢?不一定比现时差,也有可能比现时还强一些。至少因为那个时候的诸子百家比现在的城乡在岗人员有时间胡思乱想,并有机会发表这样的胡思乱想。

    庄子搞了一个三级跳,先是说官僚们大臣们的土智土技土地位的可怜,宋荣子的懂得内外荣辱已经比他们高了一级,他们闹了半天不过是为外物所使役罢了,他们不过是外物的奴才工具。列子又比宋荣子高明一级了,御风而行,已经比仅仅从知性上明了内外荣辱高明多了。庄子的理想呢?又比列子的御风而行高了一大块。风也不用御,自身与大道与天地已经合而为一,已经进入了无差别的境界啦。

    一味地讲神游,一味地在心上使劲,在神上使劲,这里又不无悲凉,不无阿Q,不无无奈,不无忽悠,不无恍兮惚兮,四顾茫茫,大荒而且无稽。这正是中华文化的魅力所在、安适所在,也是悲剧所在、沉痛所在。

    你尝出点味儿来了吗?

     二 追求超越、再超越

    一方面是希望能够做到逍遥自在地畅游于无穷,一方面是对于种种世俗价值、
世俗观念与个人欲望的极度蔑视与否定,高度张扬自己的与众不同、特立独行。
这是庄子思想的主要特点之一。

    也可以说,庄子认定、否定世俗,是得到逍遥的根本前提。

    《史记》有云:

    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庄周笑谓楚使者曰:" 千金,
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牲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
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
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这虽然是《史记》上的记载,
更有人认为是庄子的寓言。寓言也罢,表达的思想感情仍然是清高超拔,傲然独
立,难能可贵,与众不同。竟然说是楚威王以厚币即重金礼聘庄周去担任相国。
而庄周嘲笑说,那是郊野祭祠用的、准备以之牺牲的牛只,饲养几年,披上官服
带花纹的服装,送进太庙,到了那时悔之莫及,想做一只野生的孤独的牲畜亦不
可能实现。说是庄周还骂威王,去吧,别污染我了吧,我宁愿过着卑贱的生活,
自得其乐,也不愿意受君侯政务的羁绊,我终生都不会去做官的,那样才能够痛
痛快快地实现我自己的志趣,那是多么痛快呀。

    这个意思当然很不差,但是这里所谓庄子的话仍嫌过于火气,似亦不甚礼貌。
庄子未仕,应是历史事实,他会不会、敢不敢、必要不必要这样当面嘲笑驳斥权
贵尤其是" 王" ,则难以判定。包括历史上有记载,庄子也喜欢引用的许由拒绝
唐尧禅让的故事,许由真的那样激烈,听了尧的话要洗耳朵以清除精神污染,还
是读书人的藉题发挥,吹牛皮不上税?谁知道!要不就是那个年代的中华君王特
别谦虚好脾气,甚至常常厌倦于政务与权力?那就另当别论了。

    《庄子。秋水》上又记载: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 庄子来,欲代子相。" 于是惠子恐,
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 南方有鸟,其名为鹓,子知之乎?夫鹓,
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
鹓过之,仰而视之曰:' 嚇!' 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嚇我邪?" ……

    惠子,即惠施,名(逻辑与概念研究)家,在《庄子》中常常充当庄子的谈
话伙伴与对手。说惠子在梁国当了宰相,老友庄周去看望他。有人对惠子说,庄
子来是要代替你做宰相,惠子听了很紧张,在梁国进行了三天三夜的搜捕。庄子
大大方方地去见他,给他讲,说是南方有一种叫鹓的鸟,你知道吗?此鸟从南海
起飞,一直飞到北海,不是高贵的梧桐树不栖息,不是修竹的果实不吃,不是甘
甜的清泉不喝。有一只鸱枭抓到一只腐烂了的死耗子,见鹓飞过,向天出怪声发
威……如今你就像那只鸱?,而你的官职就好比那只死老鼠,你还要发威护住你
这只被我所厌恶的死耗子吗?

    这一段话庄子说得强烈夸张,富有艺术家气质,但更重要的是他在宣扬一种
逍遥、自在、养生、悠游、追求精神的独立与满足的主体性、精神性、道性(与
道融合)、高智商、高境界的价值观,而对于世俗名利、权位、胜负、是非都贬
得一钱不值,对于功名利禄、光宗耀祖,对于所谓立德立功立言这样的通用理想,
一概否定。

    除了《红楼梦》里的宝玉以外,少有其匹。宝玉称这样的俗人为" 禄蠹" ,
即寻吃俸禄的蠹虫;庄子称这样的人为嗜吃腐鼠的鸱?. 当然宝玉否定功名利禄
却不否定爱情、亲情、男女之情乃至男男之情(如他与秦钟、柳湘莲直至北静王
的关系)。而庄子干脆此后连这个七情六欲也全否定了。庄子关心的只剩下了养
生、求生、终其天年即生存权与精神生活的畅快、自由、满足即逍遥游的快感了。
余华的一篇小说名为《活着》,还遭到过只求苟活之讥。看来,活着亦大不易也。

    老子其实并不否定修齐治平的一套,他在五十四章中所讲的修之于身、于家、
于乡、于国、于天下,讲的以身观身、以家观家直到以天下观天下,与修齐治平
的理想并无二致。只不过是要修的道或德或仁术不同。这样彻底地否定入世入仕,
庄子应是第一人。

    《庄子》一书中不断通过尧、舜、许由、颜回、仲尼(孔子)等人反复地讲
述君王或者大臣让权让位让地盘以至这种让被拒绝、被嘲讽、被视为恶意的故事。
其中尧让天下给许由的故事中许由显得很清高,而尧显得极无聊。其实能够让出
天下的唐尧与拒绝接受的许由的伟大劲儿应该相差不太多。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 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
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
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 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
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
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 尧让天下给许由,说是太阳月亮出来了以后,还要爝火(火把)作啥?大雨及
时降下来了,还接着灌溉个啥?以为这样灌水有用处,不是自找麻烦吗?您的出
现使天下大治,我却仍然占着君王的位子,那不是我缺心眼吗?请吧,请你来管
理天下、拥有天下的权柄吧。

    许由先是说他要天下干什么?似乎是肯定尧的作为已使天下大治,他再来掺
和纯属不智。这并没有多少理论或者智慧的内容,甚至像曲线奉承拍马。他说:
" 天下治理得这样好,我再去取代您老,我图什么呢?是为名声吗?名声是实际
的附属物,我为了从属的东西而献身吗?鹪鹩生活在树林深处,它需要的不过是
一根树枝;偃鼠到河中喝水,它能喝的不过是喝饱肚子。算了吧,君王,我要那
个天下有何用处?厨子有厨子的工作,尸祝(主祭)有尸祝的责任,总不能因为
厨子没有去做饭,就由主祭代劳——越俎代庖吧。"

    许由讲得有点花哨。要是当真不想干,似乎不必如此雄辩忽悠。但是他讲名
为实之宾,反诘自己" 吾将为宾乎" ,就是说如果他接受尧的禅让,他就是丢了
实去求名,丢了主而去求宾。主宾问题与禅让的是否接受并无那么贴切的逻辑关
系,但是丢了实求名,丢了主求宾,倒是俗人的通病。人这一生,忘掉了实,却
为宾而闹它个死去活来,这样的事已成人类通病。例如" 文革" 中有的老人,干
了一辈子革命,最后却因等不到一个" 人民内部矛盾" 的结论而抑郁致死;有的
堂堂知识分子成就卓著,却为评一个职称而痛不欲生或丑态百出……叫人说什么
好!

    许由说:鹪鹩巢于深林……这话表面上极富说服力,几乎是不疑不争之论,
问题在于天下的诱惑并不仅仅是提供给你深林与河水的资源,而是吸引你实现自
我,发挥生命能量的极致。这里也许仍然适用庄子的名实之辩与主宾之辩。你能
不能做到满足于深林一枝与饮水满腹,这恰恰是庄子最最较真的地方。这正是庄
子所提倡的心斋,把愿望、追求局限于——不过是巢于一枝与饮而满腹。不要求
温饱以上以外的东西,不要求生存权以外的权利。对于禄蠹、官迷、吸痈舐痔之
徒的蝇营狗苟,古今中外都有正派的知识分子嗤之以鼻,认为这样的人和事丢人
现眼、丑态百出、不堪入目。但他们多数人是以精英与高雅的姿态来讨伐禄蠹官
迷的,所谓" 不为五斗米折腰" (陶潜),所谓"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
得开心颜" (李白),所谓德王有很多而贝多芬只有一个,关于贝多芬不但轻视
德国皇帝也轻视尊重皇帝的歌德的故事,他们都是以自己的智慧与道德优越感,
以自己的超众的才能学问创造发明为本钱,拒绝向权力与财富低头的。总之,这
些厌恶功名利禄的高人,都是有专长有境界的,都是很牛的。

    而庄子则是走了另一条相反的相当极端的路:他干脆否定一切社会性集团性
的努力,否定王侯权贵,也否定学问的追求与争论,他为自己与门徒树立的榜样
不是王侯,不是诸子百家,不是鲲或鹏,不是类似李白或贝多芬式的天才专家,
而是小小的鹪鹩与偃鼠。

    奇哉庄周之文也,刚才还在生猛地介绍鲲与鹏,介绍高寿的冥灵、彭祖与大
椿,忽然,一个猛子扎下来,变成了鹪鹩与偃鼠了。精英型的知识分子,是以睥
睨世俗的姿态实现精神的跨越与拔份儿。而庄子的姿态是降低自身的要求以至于
无,以小巧的鸟儿与地里的老鼠的姿态,摆脱俗世名利权位是非功过的羁绊,求
得一己的逍遥与自由。他的方法可以说是以退为进,以屈求伸,以侏儒的姿态求
大道。他并不从外部跨越而过,而是从内里先否定一切功名地位的任何意义,他
主张远离世俗、避祸避险避忧。以避让一切世俗追求为得到自身的平安与快乐的
目的的手段。

    而且,除了个人的主观上的优游闲适、逍遥自在,庄子不相信、不承认任何
其他的事功、利益、名声、(社会与政治)地位、影响力、德行、舆论(物议)、
奉献、奋斗、获取、胜利与失败,直至健康与疾病、长寿与夭折的意义。除了"
我自己" 的舒适感、自在感、自由感、满足感与对于其他事物环境的麻木感,一
切其他的感觉,概不承认。这种主张极端化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同时也令人毛
发悚然,一个活人怎么可能这样?又令我们五体投地,任何人做到了这一步,确
实是如仙如圣,已经不是肉体凡胎了,已经做到了超级的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
移、富贵不能淫,外力不能干预,不能生杀予夺,不能影响扰乱促进劝导;又绝
对不需自我膨胀、雄心壮志冲云天,而只需两眼一闭,两耳自封,心中默默一想
即可。

    我想这里庄子首先面对的是那个时代的恶性竞争,侯王争霸,臣下争宠,士
人争(为世所)用,而这种竞争并无规则,叫做天下无道,大家都在赌博,碰运
气,赶点儿,旦夕祸福,朝暮成败,你砍我杀,血腥涂炭,孰能无过?孰能免祸?
这种情况下还忙着进取功名,不是活腻了又是什么?

    庄子之所以如此激愤与极端,还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更加无奈的事实。古代
中国,一向是权力、荣华、富贵、各种资源高度集中的社会。一个读书人,一个
有大志与高人一头的能力的上层人物,如果与这样集中管控的资源不沾边,沾不
上集中强大的资源的光,单凭个人的才智奋斗,常常是作用有限,事少有成。而
一个相对的草包,碰对了点儿了就硬是大放光芒,不服不行。而且你越是有所期
待有所特长有所雄心壮志有所真见识真本领,你的失败就越明显,你的挫折感就
越是十倍百倍于旁人。别人看不透,聪明透彻如庄周者也看不透吗?

    尽管他是奇才奇论奇文奇理,但是读之不无阿Q 精神渊薮的观感。

    洋人特别喜欢用" 面对" 一词。叫做"face it" ,我们前边也讲了庄子所面
对的险恶形势与竞争条件。同时,这里还有一个与社会环境无关的状况,人们常
常忘记了面对,而庄子是面对了。那就是,不论多么有条有理的竞争,优胜者是
少数、极少数,例如全世界那么多运动员却极少有人能参加奥运会,奥运会上那
么多优秀运动员,只有极少的人才能得到金牌。除却这极少数幸运儿,谁能不痛
失金牌?谁能不功败垂成?谁能不将心血梦幻付诸东流?即使得了金牌,你又能
保持多久?你在人老珠黄、谢幕回身、过时遗忘之后又当如何自处?

    在美国这样的提倡生存竞争、从理论与法制上至少是声称力图规范竞争规则
而绝对不会提倡老庄之道的无为与不争的国家,也常常发生竞争中的失败者绝望
疯狂,变成杀人狂,变成恐怖分子、社会渣滓的恶性刑事案件,或者也会发生竞
争中的侥幸者幸运儿腐化堕落、失常、歇斯底里的悲剧,许多大明星就有这样的
事。而我国早熟的哲人庄子,过早地感受了这一切竞争的荒谬性与悲剧性,他过
早地唾弃了这一切。

    古往今来,我们必须面对,我们曾经面对,庄子早已面对——面对而全然无
法改变那些面对了以后令人失望的一切。只能自救,只能超度。庄子知道他没有
办法改变人类的一切特有的麻烦,他尤其怀疑儒墨那一套应该叫做饮鸩止渴、火
上浇油的规范与观念。他认为这些规范与观念令生存与政治、社会竞争更加细腻
而又惨烈、虚矫而又无孔不入。他认为儒墨那一套与其说是在助人,不如说是在
害人。他不能拯救人生、竞争、社会与资源配置,只能拯救灵魂,拯救自己,他
只能搞精神的一己的胜利与陶醉,搞精神迷醉。

    我这里无意以阿Q 的名称来轻蔑庄子,毋宁说我有以庄子的名义替阿Q 找一
点理解的好意。对于阿Q ,恐怕也不是靠一味嘲笑能于事有补的。

    庄子也罢,贾宝玉也罢,他们对于社会的主流价值系统其实是一个挑战,是
不无叛逆色彩的,然而,他们的造反又不是真正的造反,正像后来有所谓跪着的
造反一样,庄子是坐着的造反,是静坐打坐闭目塞聪的造反,是最最消极的造反。
而宝玉是混世的造反、颓废的造反,是埋头于与姐姐妹妹们的玩耍又没完没了地
悲哀着的造反。他们没有行动,他们从未想过也未必有可能想到采取什么行动去
改变环境,他们能够做的只有改变自己的思路。

    但这里还存在着逆向思考的可能性。老子讲:大成若缺,大盈若冲,大直若
屈,大巧若拙,大辩若讷。太完美了反而像是(或必定是)暴露了自己的缺陷—
—与完美相比,谁无缺失?太充盈了,反而像是(或必定是)暴露了自己的空虚
——与全知相比,谁不空虚?太正直了反而像是(或必定是)暴露了自己的曲折、
曲线、曲为行事、委曲求全(求直,因为大直必全,全必曲)……那么,说不定
庄周有自身的大心胸、大智慧、大眼光、大慈悲、大志向、大自信、大自负、大
使命感,而又生不逢时、屡战屡败,他必然会常常在自杀、冒险与精神解脱之间
进行选择,在铤而走险与难得糊涂间进行选择,在针尖麦芒、斤斤计较与大而化
之、物而齐之中间进行选择。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明白了,什么愚蠢都没有了,
说不定反而会像是(或必定是)阿Q 一族的先驱了。

    庄子可以在某些问题上与阿Q 貌似形似,心有灵犀,但是未庄的阿Q 君永远
不可能写出《庄子》,当然。

    同时却也不妨设想,如果我们碰到另一个类似阿Q 的人,是天才,是文章家,
他拥有足够的学养并赶得上百家争鸣的好机遇好舞台,他将会成为什么样的思想
家与著作家呢?

    (而按照毛泽东的思路,应该做的是把被颠倒了的一切再颠倒过来,是的,
正像我们不能像赵太爷一样不准阿Q"革命" 一样,我们无权剥夺阿Q 的著作权。
我们应该提倡阿Q 去革命,去写书,如果他赢得了各种主客观条件,如果他的"
课题" 得到了批准支持与财政拨款,他将会写一卷怎样的哲学博士论文呢?)

    老子还讲要" 勇于不敢" ,注意,不是怯懦而装勇,而是因勇而退让。就是
说,正因为庄子有鲲与鹏的气概与眼光,他才显露了鹪鹩与偃鼠的平和与满足,
而不会成为嗜食腐尸的鸱?,更不会成为蝇营狗苟的蛆虫。

    肩吾问于连叔曰:" 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
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肩吾问连叔说,我听过(楚国的狂人)
接舆讲话,他说什么都是大得不着边际,大话放出去收不回来,我听着发晕发颤,
他的那些个话像天上的银河一样涣漫无边,太与常理相悖,太不近人情啦。

    这叫横空出世,欲扬先抑,这叫放得出去也收得拢,叫做随心所欲。

    连叔曰:" 其言谓何哉?""曰:'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
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 ,
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问,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答,他说,藐姑射山上,住着一个神人,她的肌肤如同冰雪一样洁白纯净,风姿
绰约如同女孩子,不食人间烟火,吸风饮露,乘坐着云雾之气,驾驭着善飞之龙,
遨游于四海之外——如同今人所说的外层空间——她的精神凝结聚拢专一,她能
使万物不伤而五谷丰登。我以为这说的都是谎言疯话,不能相信。

    果然,庄子立即从鹪鹩与偃鼠飞跃起来,升腾成为纯美的仙子了。读庄读到
这里我首先想起的是鲁迅的散文诗《雪》:" 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
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 这是文学,如果不
说是神学的话。其实先秦以至于汉,文体的分别未必明确与成熟,即使司马迁的
《史记》,虽然下了极大工夫调查考证,其文学性也有些过分之处。史都文学化
了,何况哲学?这可以说是一个神仙之梦、哲学之梦、想象与向往之梦。

    我还有一个想法,先秦天下大乱之时,到处是说客的言谈,到处是凭权力
(王侯之属)、武功勇敢、智谋与口才而求" 上进" 者。那是一个群雄争霸、百
家争鸣、各显其智其能其勇的时代,是一个阴谋阳谋蓬勃发展,政治军事赌博盛
行的时代,而一帮子读书人,无不要靠自己的嘴皮子求出头求功业。言之无文,
行之不远,彼等无不在语言文字能够先声夺人、堂皇灿烂、高屋建瓴、雄辩恢宏
上下工夫,中国的政治、历史、学术研讨,从先秦时期就走了文学化的这条道路。
至今中国的政治常常文学化,中国的文学常常政治化到有所错位的程度。(如讲
" 总路线" 是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讲利用小说反党……)

    这段关于藐姑射山神人的故事,当然更像是神话故事而不像哲学论述的理据。
你当然欣赏,却不得不将信将疑。其实它的出现不是为了你的相信与质疑,而是
为了你的欣赏与向往。

    连叔曰:" 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
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
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
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粃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分分然以
物为事!" 连叔说,倒也是,视障者无法阅读文章,聪障者无法欣赏钟鼓。岂止
是生理上有盲目与聋哑呢?知识智能上也是同样的呀。这话,我正是说你的。这
样的神人、这样的能力,气势巨大,与万物即与世界合为一体,世人苦于离乱,
但是神人怎么可能以苦苦地治理天下为自己的事!到了这样的神人那里,什么也
无法对她造成伤害,洪水漫天,你淹不着她,大旱大热,金石融解,土山烤焦也
热不着她。而尧舜之流,不过是她身上的一些头屑麸皮所制造。这样的人怎么会
拿外物俗事当真!

    这里连叔责备肩吾所缺少的" 知" 或" 智" 其实应是指想象力,应是指类乎
文学艺术的感悟能力,指对于类似文学艺术的虚构的知音与否,而不是指经验层
面的与技术科学层面的判断真伪能力,当然也不是严格地掌握逻辑规则进行推理
思辨的修养。庄子那个时候,发表议论主张,似乎并不特别注意把虚构的思维与
经验的思维区分开来。但是他的通过连叔之口,反扣提出质疑的肩吾又聋又瞎,
故不可能理解相信藐姑射山神人的存在,这倒使我想起当代我们曾经喜欢用的一
个逻辑:资产阶级由于它的阶级本能的限制,无法理解无产阶级的大公无私与社
会主义的各种优越性。我们还可以引用一句俗话:诚则灵。你不信这样的神仙,
这些话对于你就是没有作用的。而如果你相信呢?你会为之沉醉,你会为之倾倒,
你会为之而升华。

    这样的逻辑能令主张者具有某种满足感,压倒一切不同意见感,却未必靠得
住,也不需要靠得住。

    庄子是另类,另类的人与文,另类的学理与思路。磅礴万物以为一,这就是
道的妙用。我在谈老子时已经多方讲过,道就是万物的总体,就是一切的一与一
的一切,就是一,就是齐物之齐与物,也就是准无穷大,即∞。有同好怀疑庄
子的道的真实性,其实道与∞与上帝大致相近或相同,一个是数学概念,一个是
哲学概念,一个是神学概念,殊途而同归。恰恰在这一点上无须忧虑,如果你较
真的话,你的较真本身就是道的证明,你如果怀疑的话,你的怀疑就是道的能量。
你如果糊涂的话,你的糊涂就是道的混沌特色。你对于道的承认与否认,这本身
正是齐物的对象。因为否认道的存在,也就是否认世界具有任何本质属性,否认
世界具有任何统一性规律性可概括性可言,否认永恒、无穷、超人间、彼岸、终
极及其他一切非经验概念的效用,你的对于道的否定,恰恰代替了对于道的肯定
而成为你的以负面的方式表达的对于道的理解:那就说明,你心目中的大道正是
杂多、无序、偶然、空虚、不可知不可解、无法表达、无法命名、无意义无是非
……这样无下去非下去空茫下去,反而离老庄主张的道距离更近了。老庄的大道,
恰恰就是强调无,强调冲、虚,强调混沌的啊。无伤云云,则与老子的无死地说
相近。老子说 "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 ,庄子说神人大浸不
溺,大旱不热,俄国人民谚语说的则如苏联卫国战争时的一首歌曲所唱:" 我们,
火里不会燃烧,水里不会下沉。"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可谓无稽之谈乎?庄子
在此后的《大宗师》一章中还说: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
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前人解释" 不逆寡" 多从不违逆少数。但与" 不雄成" 联系起来,似亦可作
不因寡而逆解。" 过" 与" 当" 有的只解释为时机,亦觉狭隘一些,应该是指一
切的是否恰如其分吧。古代的真人,登高不哆嗦,掉进水中浸不湿,陷入火内不
感到热,这就是智慧够得着大道的人的境界与特点。

    这些说法也类似上述种种对于奇迹的向往。然而这一段文字却说明,老庄的
着眼点不是邪教式或特殊功能式、练功式的奇迹,而是" 真人" 的超拔,不因处
于少数地位而别扭,不因有所成功而牛皮,不穷算计,不因时间错过或做事做过
而后悔,也不因恰逢良机或恰到好处而自得。这就如当今说的某某某 "刀枪不入
""金刚不坏之身" 一样,这是指人格,指意志,指操守,指坚定与自信,也指智
慧与经验。不能理解世上有这样的人格力量与境界的人多矣,他们只能理解成工
夫、特异功能、邪魔外道,最好的情况也只是理解成神话、传奇、梦幻、小说家
言,只好如此了。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杳然丧其天
下焉。

    宋国人做好了礼帽到越国贩卖,而越国人不留头发,喜欢文身,没有戴帽子
的习惯,宋国的帽子在越国派不上用场。

    尧治理天下百姓,海内平安,他也去了藐姑射山,见到了四位神仙人物,就
在汾水的南面。尧从此不知不觉地忘记了自己所君临的天下。

    这里插进来一个宋人到越国销售帽子受挫的寓言,然而不是讲市场调查与市
场预估。正说着藐姑射山的神人,又跳到形而下的帽子销售故事上来了,跳跃性,
是庄子文章的风格特色之一,从而扩充了文字的张力,预留了进行创造性阅读的
空间。

    至少可以从两条道上解释:第一,各人的需要与认识程度是不同的,你做的
帽子再好,遇到不识货、不懂得帽子的好处的人来说,完全无用。庄子的货色是
多么好啊,遇到了类似断发文身,不装扮脑袋只知涂抹身体的越国人,你只能铩
羽而归了。

    第二,宋人知道个人要戴帽子,就以为普天下到处等着他的帽子呢!其实他
们是识见浅陋,坐井观天,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样的人连断发文身的习俗都理解
不了,又上哪里去理解藐姑射山上的神人去呢?

    拉回来想那皮肤如处子的女(?)神,在想象的大道与神人中,在无穷大的
道面前,尧的治天下也是毫无意义的小事。尧治国理政,成绩够可以的了,他有
效地管理着天下之百姓,协调平衡着海内的政治事务,但这是在世俗的框架里的
成绩。一旦跨越世俗,与闻神人,他就傻了,天下早就不值得依依不舍啦。

    登高则能望远,望远而知舍弃与忽略鼻子底下的一些鸡毛蒜皮。但是把(自
己掌管的)天下看成鸡毛蒜皮,则是庄子的胆识或牛皮了。看来庄子是决心彻底
挑战当时的世俗价值观了。

    这是庄子的杀手锏,一祭起大道,洋洋乎,巍巍乎,茫茫乎,唐尧虞舜夏禹
文王周公……都嘛也不算。

    三、庄子与自己抬杠吗

    人们指出,庄子不是没有自相矛盾的悖论:他一方面主张不辩不争,一方面
又不停地既辩且争。他一方面主张形若槁木,心如死灰,叫做坐忘——坐在那儿
就把世界把外物也把自己忘光了;一方面汪洋恣肆、华美俏丽、巧辩雄辞(我几
乎要说他是巧言令色了),张扬个性,宣扬自我,滔滔不绝。

    这样的文字不可能是在槁木死灰的状态下写出来的,而只可能是在兴奋自得、
摆平万物,越说越对、高昂激扬、甚至是巅峰状态下讲说与论述的。

    他一方面主张鄙名薄利,一方面著书立说,洋洋洒洒,堪称得意忘形,包括
得意忘形的原意(非贬义)——得其" 意" 而忘其" 形" ,正如我们说的得意忘
言、神似而非形似、领会精神而不是拘泥条文一样,是一种高级的精神活动状态,
同时也包括贬义,即得意而有所失态,其实这样说也贬不到哪里去,一个人不论
多么伟大,总有得意而手舞足蹈、如醉如痴、乃至略显猖狂之时;一方面大讲齐
物,一方面又猛批成心(偏见、定势等),如果物真齐了,齐物与聚讼纷纭之间,
逍遥与不逍遥、成心与无成心、偏见与无偏见、虚静与浮躁之间,又有什么不可
齐而一之、大而化之的?

    就以我们前面讲的庄子的拒绝世俗、超越了再超越来说,许由、藐姑射山仙
人、楚狂接舆(李白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都极端嘲笑修齐治平的
理想,否定入世入仕立德立功立言的理想,但庄子为什么又写《应帝王》一章,
讨论他的帝王乌托邦之大道呢?是不是更应该写一章非帝王、无帝王、至少是忘
帝王呢?

    李白若真是楚狂接舆之精神上的朋友,就不该有那些" 我辈岂是蓬蒿人" 的
呐喊与" 章台走马著金鞭" 之牛皮追忆啦!

    其实这样的悖论不仅庄子有,一切全称肯定、全称否定的命题,都是有悖论
的。你什么都肯定,那么对于否定你肯定不肯定?你什么都否定,那么对您的否
定本身否定不否定?你用正数去乘负数,得出来的数能不是负数即非正数吗?你
用负数去乘负数,得出来的数能不是正数即非负数吗?负负得正,负正得负,这
本身就是悖论啊。你宣称不相信一切已有的知识结论,那么你自己的这个不相信,
能不能被相信呢?叔本华说,读书就是让别人将你的头脑变成他的运动场,鲁迅
便说,你听了他的话,就是让叔本华将你的头脑变成了他的运动场。再如我们说
任何理论都可能过时,那么" 可能过时" 这一判断本身何时会过时呢?当这个判
断过时以后,是不是" 都会过时的判断" 、应该被某种判断将永恒不变、永不过
时、认识终结、真理停止的判断所替代呢?这不是很可怖吗?其实数学家对于悖
论的研究更认真也更精确。例如罗素悖论:一个理发师宣称他只给" 不给自己理
发的人" 理发,那么他该不该给自己理发?给自己理的话,自己就不符合自己设
定的理发条件;不给自己理的话,自己就符合给自己理的条件。罗素的这个悖论
发现甚至动摇了康托尔的关于无穷大的实有性的理论:过去人们认为无穷大是一
个趋势而非实存,但康托尔认为一切数的集合就是无穷大。罗素问,这样的集合
本身是否也要求无穷大这个实有数本身参加呢?

    再比如说谎悖论,这是很有名的说法:当一个人宣称自己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的时候," 我言皆谎" 四字是谎言还是真实的话呢?壹。伟大的展翅与逍遥的寝
卧- 逍遥游我早就读过关于聪明人战胜暴君的故事:一位暴君规定,任何外乡人
到他这里都要回答" 他来做什么" 的提问,如果回答的是实话,他会被烧死,如
果回答谎话,他会被淹死。这天来了一个智者,他答说我是来被淹死的,暴君将
无法处置他。你烧死他,证明他是在说谎,你本应淹死他的。你淹死他,证明他
说的是实话,你本应烧死他的。

    这是认识的一个难题,也正是认识、思维、辩论的一个巨大魅力。你不可能
绝对化,绝对化包括将相对主义绝对化,其结果是破绽百出。你不能默不作声,
默不作声与其说是代表智慧不如说是代表你压根不存在,包括你的沉默也不存在。
你不能滔滔不绝,滔滔不绝只能使你的议论与文字贬值。你不能绝对地脱离世俗,
精英意识发展到吹嘘膨胀、识普通人为草芥的地步,你就是十足的讨嫌可笑,如
果不说你是大言欺世的骗子的话,同样,你不能绝对地与世俗同流合污,等等。

    老子已经有这样的悖论,他一会儿讲" 失道而后德" ,认为道德规范是丢掉
了自然而然的大道后的人为的代用品,一代用就可能假冒伪劣。另一方面他又时
而从正面的意义上讲德。如"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 ,
等等。当然你可以说,老子认可的德与他要否定的德是两种不同的德,但是老子
又如何有根据认定旁人说的德不是应该认同的德,而只有他说的德才德得不得了
呢。

    再往下:惠子谓庄子曰:" 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
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
而掊之。" 惠子即惠施,常常在《庄子》一书中被树为对立面,可能事出有因,
也可能只是行文的需要,庄子常常虚构各种实有的人物包括仲尼(孔子)、颜回
……的并不存在的故事、事迹以及一些其实并不存在的人物。这里的惠子也很善
于辞令。他说魏王给了他一粒大葫芦种子,种出来,结了一个大葫芦,容积达到
五石。(按,经查网络,先秦至唐,一石等于一斛,折合六千毫升,或谓可容水
一百二十斤。)五石,容量是三万毫升。吓死人了。

    故而惠子说,这样的大瓠,用它来盛水,它的坚韧与承受力根本举不起这么
多水(六百斤嘛)。把它分成两瓣作瓢,没有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瓢来装来
盛。这样的大葫芦实无用处,我只好把它打碎抛弃掉。

    惠子就是这样讥刺庄子的大而玄的高论的。

    庄子怎么办呢?他的回答仍然是一如既往地压惠子一头:

    庄子曰:" 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

    庄子的答辩仍然是文学性、寓言性的。他说您也太不会用大物件、大道理啦。
这就像宋人有用秘方制作的润肤药品,这种药用了,手就不会皴裂,于是那里的
人得以世世代代地从事洗衣业,因为他们不怕手因洗衣过度受刺激而皴裂。对于
那里的人来说,润肤良药意味着可以世世代代地做洗衣从业人员。

    客闻之,请买其方以百金。聚族而谋曰:' 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
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
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
用之异也。" 有个外来者,听说此事,出价" 百金" (一百两或一百锞黄金吧?)
购买这个秘方——知识产权。宋人商量,我们洗衣,年收入不过数金,是个位数
字,现在一家伙就得到了三位数字,值!成交吧!此人获得秘方后找到了吴王,
吴王让他带领吴军攻打越国,越国多水,打仗就要水战,吴军打胜了,原因之一
在于他们没有因为水战而弄皴了手(不裂手就能战胜,是不是也有点小儿科)。
此人乃获封赏,裂土封侯。你瞧,秘方在他这里,他就直上青云,被赏封为贵族。
而在宋人那里,最多只是用来洗衣服。这就看你会不会大材大用乃至小材大用啦。

    这一段绝妙的文字与故事,前半段关于护肤药品的小用洴澼——洗衣与如何
大用——成为战地后勤预防类药物、变成军用物资,写得有论辩力,但是太实在
了,反而不可信。裂地封侯与继续浣洗的对比,用庄学观点看相当庸俗,这干脆
是企业管理商业盈利的计较。其实按照庄学观点,应该嘲骂那位将护肤剂卖于军
事用途的人,应该写他的不得善终;同时应该歌颂的是那些安于漂洗的安时顺命
的劳动人民。他们完全符合栖只求一枝,饮只求一腹的大道。时至今日,从审美
与环保即守护大地的观点看,用于洗衣也比用于作战好得多。

    " 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
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这是全书的亮点之一,你既然有大瓠,何不以五石之瓠做
成大樽,浮于江湖,善哉,壮哉,美哉,妙哉,悲哉!你怎么还会为大瓠无用而
发愁?你未免太死心眼儿了(心眼让蓬草给堵死了)吧?

    庄子的想象力当然远远超过了向他发难的惠施。但惠施谈的是实用,是操作
性概念,而庄子谈的是想象,是浪漫性抒情。虽然此情阔大张扬,无边无际,优
哉游哉,其乐何如,以浪漫辩务实,仍会有诡辩的嫌疑。浮于江湖,偶一为之或
有可能,将之视为大瓠的用途,技术性问题恐怕太多。惠子已经预设,大瓠脆而
不坚,舀不起那么多水,难道就经得住一两个活人?它能保证浮游于江湖的首要
要求——安全吗?也许庄子有很好的水性?楚文化嘛,楚地人不像北方人那样多
为旱鸭子。水性不好的人不可能想象这种浮于江湖的办法。

    它还使我想起后世李白所写"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颇受
庄子的影响,自由、逍遥、孤独、空茫,接近于消失在地平线上。这又怎么能不
让人为庄周与李白而感到悲凉呢?

    然而很美。用粉丝们对张爱玲的说法,叫做" 凄美".浮游江湖的阅读审美性
能,大大超越了思辨功能,更不具备实践性。它同样是哲学为人类的困境寻找答
案的无力与美丽的空话果实。正如王国维感叹——" 世上的哲学,可爱的多不可
信,可信的多不可爱" ,说大瓠无用,可信,但不可爱。乘瓠浮游也好,散发弄
扁舟也好,可爱,不可信。是想象中的水中月梦中花,不是真实的月与花。

    顺便说一下,只是浮于江湖,却没有提浮于沧海、浮于太空。毕竟是几千年
前的生产力啊,人类诸君,虽然是以有涯逐无涯,殆矣,危险得很,但诸君的努
力也还是有进步有趣味有价值,即值得" 逐" 一" 逐" 的啊。

    下面一段也达到了文章的极致、说理的极致,令人赞叹而又欷歔,钦佩而又
伤痛不已。

    惠子谓庄子曰:" 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擁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
曲而不中规矩,立之塗,匠者不顾……" 惠子对庄子说,我这里有一株大树,名
叫樗树,今名魔术师椿。它的主干(称为大本,竟与今日高考中的专用词大本即
大学本科相撞车)擁(臃)肿不成材料,甚至难以量度掌握,其小杈杈,卷曲不
成形,不符合任何使用要求,白白地挺立在大路上,没有哪个师傅会看中它……
暗示它无所用途,恰如读书人之不为世用,进入不了体制,做不成官吏;又进入
不了百姓,做不成农工商兵,哪怕是盗匪黑社会。

    这样一个欲扬先抑的形象已经令人鼻酸: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卷曲,
不中规矩,呜呼!这究竟是绳墨出了问题、规矩出了问题,还是树出了问题?树
大难为用,材大难用,材大难容,这样的故事在中国历史上岂是罕见?匠人不顾
(盼)即不多看一眼,这样的大树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却又老大的块头儿,怎不
令人扼腕!多少庸人宵小,冠盖京华,斯树憔悴,一棵过大而又突破了现有规格
的树则只能被抛弃被蔑视被嘲笑,悲乎中华!

    杜甫诗《古柏行》曰:

    孔明庙前有老柏,……

    黛色参天二千尺。

    ……

    落落盘踞虽得地,冥冥孤高多烈风。扶持自是神明力,正直原因造化功。大
厦如倾要梁栋,万牛回首丘山重。不露文章世已惊,未辞剪伐谁能送。苦心岂免
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

    杜甫的诗中也记载了一株大树,是古柏,一听就比臭椿强。高龄,黛褐色树
干,参天两千多尺。它稳稳地扎根于大地深处,得其所哉,却仍然要承受着强风
摧残,因为它太高了,太高了自然就孤独了。哪个炎黄子孙不懂得树大招风之议?
它能长得这样高大这样稳重,是神明与造化的扶持功力。它是惊天动地、回天有
能,挽大厦于既倒的大材。这样的大材,不表露什么文章辞藻花团锦簇已经令世
人赞叹了。它并不拒绝用它的人的剪裁砍伐,仍然没有人能拖得动它,没有谁能
用得了它。它的树心是苦涩的,蝼蚁寄居着啮咬着糟害着它。它虽然无法逃脱蝼
蚁的危害,却毕竟在自己的香枝香叶上接纳过鸾凤的栖息。杜甫最后干脆点明,
志士幽人,高雅博学之士,算了吧,不必唉声叹气啦,从古至今,材料太伟大了
也就不好用了。用小材小树,心智正常的执牛耳者都做得到,用大材伟树呢?谁
用得起?谁用得动?谁敢用、谁配用啊?

    杜甫是另一路,他对大材难用的现象作了悲情却也是开阔的总结。

    笔者于1987年所作的旧体诗《阳朔行》中有咏大榕树两首:一首是:

    树大难为用,横生便张扬。莫究质与价,购票便捧场。

    另一首是:树大难为用,横生未可知。何劳问轮理,留影便相思。

    老王只能推而移之并降格以求。树太大了显得张扬,不招人待见,但仍然可
以供游人留影纪念,并为此购票,树大了至少能微薄创收嘛,何必较真去讨论它
到底有用没有用呢?以旅游的观点," 类花瓶" 的摆设观点,一切没有用说不定
都有用呢。

    再有就是,树太大了,有用乎没用乎谁知道?有哪一位有资格审视它的年轮
与纹理?它已经给人以不凡的气魄与印象,留影之后,更是难以忘怀啊。

    老王干脆来一个不争论、不讨论一株参天大树的用途问题。有无用场的问题
是人的问题,根本不是树的问题。进入吃大锅饭的景点的参天繁茂的大树,我们
理应有所敬畏、有所喜爱、有所留恋纪念。

    惠子接着说:

    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说是庄子的言论就像那株大臭椿,不中规矩,不中绳墨,臃肿、卷曲,都是
没有用场的话,这是人们的共识。

    这里惠子有一点狭隘,说话的作用不仅仅在于有用。正如刘震云的小说中所
讲,从有用的观点来看一个人一天所说的话中90% 都是废话。但说话还可以有有
用以外的目的,如示好或示恶,如说我爱你或者我讨厌你,有用还是没有用呢?
如抒情与发泄。还有说话能够疏解压力,改变心绪。如炫耀表演,目的在于被夸
赞;如讽刺幽默,聊为一笑,解构那些装腔作势;如安慰温馨,心理治疗;如插
科打诨,解闷罢了……说话说不定还有利于增加肺活量。

    庄子曰:" 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
中于机辟,死于罔罟。" 狸狌(即野猫黄鼠狼之属)的比喻更是惨绝人寰,东西
跳梁,不辟高下;虽然使出浑身解数,机灵小巧,并不像大臭椿那样过于占地方
的低调动物也还是不能自保,这世道已经到了什么份儿上啦?中于机辟,死于罔
罟,则是何等血腥的下场!

    这里庄子所说的不尽扣题。他是不是要说,小了也不一定就踏实呢?小了也
不见得能派上用场呢?反正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可怜,既然如此,还不如大
它一家伙呢!

    嗯?

    " 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 又出来一个垂
天之云的比喻,不是鲲与鹏了,而是高寒山区身躯庞大的牦牛,却遭到了不会捕
鼠的批评。

    比安徒生的丑小鸭——天鹅的经历还要夸张和幽默。未来的天鹅由于自己不
会像母鸡一样生蛋和猫仔一样咪咪而受尽嘲笑污辱。庄子以阔大为荣,因阔大而
备受讥讽嘲弄误解,也只能以自嘲自解自慰,福乎祸乎?悲乎喜乎?伟士乎天鹅
乎阿Q 乎?

    "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
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几
句话浩浩茫茫、舒舒展展、大大咧咧,可以说是美妙至极,可以说是豁达至极,
可以说是膨胀至极,华美至极,寒光闪闪,东方或寰宇不败了。但同时却又给人
以无可奈何,剑走偏锋,佯狂求全即装傻充愣,全无出路也全无选择的感觉。庄
子是颓废派还是逍遥派?是透心凉还是豁达阔大、刀枪不入?难道读者从这些大
而无当、大而无伤的话语里没有感觉到彻骨的寂寞、孤独、悲凉和空无吗?

    这是一个要命的悖论:要彻底的自由、逍遥,就需要伴以彻底的孤独与寂寞。
要彻底的个人主义,就不能有集团,有(民族国家社群阶级组织的)归属,不能
有分工与合作甚至于不能有配偶,更不能有子女,拉家带口还能有什么逍遥游!
呜呼大臭椿,呜呼小狸猫,呜呼奇才庄子,呜呼绝代文章!

    文章、文章、文章,中国的" 文章" 二字也太忽悠得不亦乐乎啦。伟大祖国
有重视文章的传统,这是祖国明清以来发展得不算理想的缘由之一。重文章而轻
思想逻辑,重文章而轻生产力,轻经济,轻科学技术,怎么发展呢?庄子太能说
会写啦,他老人家当真是能够把煤球说白,把火焰说凉。一个语言如飓风骇浪,
思路如电闪雷鸣,雄辩如江河奔腾,锋芒能振聋发聩的写家庄周,一个令几千年
后的我辈仍然拍案叫绝的南华真人(南华的诰封说到底也是对庄子的哲学的嘲笑),
说到底又怎么能提倡得成无为、提倡得成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吾丧我、物化、无
物不然、无物不可……呢?

    说到这里,逍遥游告一段落。自古以来,对于逍遥有各种说法。我们则从文
本中可以得出以下印象:一、逍遥要有一种大气魄大心胸,九万里,掀动或扶摇
羊角。逍遥游很难被小知小年即小虫儿们理解。

    二、逍遥要超越世俗,要像许由那样,视天下外物俗务如无物,听到了将权
力禅让于自己的话则视为耳朵污染、听觉病毒。

    三、逍遥要无待,要满足,摆脱一切外物的干扰,更不要说追求外物了。应
该说,这里要求的是绝对的主观精神的无拘无束,彻底自由。

    四、逍遥要无所用,为世所用也就是为外物所累,无用则无累,无累则自由。

    五、逍遥要与大道合一,成为至人、真人、神人,与大道合一则无所不能,
无所能伤,可以超越拔高而不封顶,可以做到藐姑射山上的神人那个境界,做到
令唐尧也自惭形秽的地步。

    人与人是不同的,能够达到的逍遥的境界与感受也不一样,请勿过分地计较
逍遥的定义、去分际真伪逍遥,分辨何者是庄周的逍遥原义,何者是后人穿凿。
说得简单一点,你觉得你逍遥,你觉得你自在,你觉得你不受外物的役使也不受
物议的困扰,你也就沾了逍遥的边儿了,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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